陳陰陵猛然挪開眼,飄忽不定的神情裡帶着說不出的緊張。
神子并非不能理解她的這番神情,卻隻是笑着繼續俯身在絲絹上塗畫。
這一次,是陳陰陵的肖像作圖。
她再度挪到陳陰陵的眼前,指着絲絹上那張臉,又動手指了指陳陰陵與自己。
【你的名字?】
【我們能相互認識一下麼?】
原來她是這副模樣。
陳陰陵深呼吸,吐出濁氣。
神殿裡的神子為何會想要認識來自苦難之中的奴隸呢?
陳陰陵不得而知。
她本可以裝作看不懂,就像她不認識這個時代的文字,也不明白周遭的一切。
奈何眼前的神子太過耀眼,靠着那副好皮囊,一颦一笑,一舉一動都會悄無聲息撥動眼前人的心弦。
陳陰陵根本無從抵抗。
她隻能束手就擒,歎了口氣:“陳陰陵。”
神子眸光微閃,快速在絲絹上加了幾筆。
于是一枚小巧的宮鈴躍然紙上。
【銀鈴?】
恍惚間腦海裡閃過某人的呼喚,陳陰陵微妙地停滞了思考。
而後在下一刻脫口而出一個腦海中一閃而過的名字:“青靈?”
神子濃密的睫毛在光影下仿佛一隻振翅的蝴蝶。
她的目光裡充盈着不解與迷茫,對這個名字沒有任何反應。
而陳陰陵處除了這個似是而非的名字信息,也再無其它。
腦海裡依舊是空白一片。
神子起身,手中的絲絹與筆被她抛在地上,不再理睬。
她向陳陰陵伸出手,眉眼溫柔,試圖用動作與手勢向陳陰陵傳達信息。
【你、要、和我走麼?】
【一起走。】
不會有人忍心拒絕一個神明一樣美好存在的邀約,特别是她如此認真而專注地試圖向你傳達自己的心願。
于是陳陰陵伸出手,搭在神子向上攤開的手掌之上。
下方的手掌幹淨整潔,露出的一小截手臂白皙得幾近透明,甚至連皮膚下方淺青色的血管與細小的淡紅色血絲都清晰可見。
神子的手腕間纏繞着一整塊布條,此時此刻還滲出淡淡的血痕。
陳陰陵的手相較而言比神子小了一圈——這無可厚非,她的身體年齡乃至身高都比眼前的神子小了一截,況且奴隸,總歸是營養不良的。
連日的奔波,即便自她的意識在軀殼中清醒開始計算,也從未停下前行的腳步。
即便有一場轉瞬即逝的雨絲,也不能清除她滿身髒污。
她的那隻手隻是剛好搭上下方人的潔淨的手掌,就立刻在其上乃至白色的布條上印出指痕。
灰黑色的污迹。
陳陰陵隻能略微屈了屈手指,但她并未拿開自己地手。
神子反射性地回握她,将她從地上帶起身,而後興高采烈地拉着人,回頭向着殿内而去。
神子腰間的琅彩佩環随着她的行動叮當作響,她一邊前進,一邊試圖與陳陰陵展示這裡的一切,直到她們停在内殿的一片浴池前。
池内萦繞着朦胧的霧氣,神子松開手,蹲下身,試探性地觸碰了一下池内的水溫,而後轉頭,用那雙柳葉眼,向陳陰陵發出無聲的邀請。
陳陰陵側頭,她的視角裡,眼前神子神情溫柔,帶着無法言喻的情感。
但與其說是邀請,神子卻在久久得不到回應之後起身,不動聲色地後退幾步,實實在在站在陳陰陵的來路上——帶着不容拒絕的意味。
整個房間内沒有任何多餘的人或物,倘若曾注意四周,就會發現這裡同樣沒有窗戶。
唯一的通道就是那扇被緊閉的大門。
除了接受這份邀請,她别無選擇。
陳陰陵深呼吸一口氣,選擇自己脫下身上褴褛的衣裳,轉頭向水池沉下去。
溫熱的泉水從四面八方蔓延而來,将她悉數包裹,但帶來的不是溫暖,而是徹骨的疼痛。
那是一具幼小的軀體,渾身布滿傷痕,随着水液的浸入,帶走污垢的同時,也将那些結痂不久的傷疤泡軟、沖爛。
疼痛自此無法遏制地翻湧而來,使得陳陰陵神色幾乎算得上陰沉。
她扒住池岸的石壁的雙手骨節發白,後槽牙使勁咬合,兩腮突起,整個人呈現出一種無法承受的脆弱模樣。
但她并不想在外人面前露出這樣的神色——這無異于羔羊露出自己脆弱的脖頸,随時可能會被敵人給予緻命一擊。
可這位實在令人捉摸不透的神子卻全然對這一光景感到好奇而迷茫。
她蹲坐在池邊,看着陳陰陵身上的髒污因為泉水的沖刷而褪去,餘下的肌膚因為常年在壓迫與外界行走而泛着小麥的黃。
肌肉紋理清晰,薄薄一層顯得十分均勻。
這看起來和她是全然不同的光景。
神子在池邊無意識地潑灑着池中的溫水,偶爾會從陳陰陵的額頭上灑落,繼而自她的面頰流淌而過。
她的發絲因為這溫度适宜的水而貼在面頰上,又很快被它的主人撥弄開,使得那張臉被全部露出來。
神子托腮坐在池邊,看着那右半張臉上的三枚痣出神。
現在如果挾持她,自己能有幾層的把握離開這個地方?
陳陰陵忍受着池水帶來的疼痛,在水中無意地伸縮着手指。
她岸邊的衣物裡,藏着一塊這一路上悄悄打磨尖銳,隻有巴掌大的石塊,十分适合用來殺死眼前這個看起來對她毫不設防的神子。
既然是神子,那應該在這座名義上的神殿之中至少有一席地位吧?
倘若用神子作為自己的挾持人質,她能否在神殿這麼多人的追殺下成功離開?離開之後,她又能否找到自己的來路和過去?
最重要的是,她究竟如何才能在這個看起來有些思維不正常的神子的盯梢下取回自己衣物下掩藏的石塊?
她一邊随意搓洗着身上的泥污,一邊暗自思襯。
直到一個纖長白皙的手掌突然禁锢住還在無意識搓揉着自己肌膚的手臂。
這隻手與神子本人一般無二。它同樣白得駭人,皮下突起的血管和青筋清晰可見。
瘦削、單薄是陳陰陵對此的第一印象,但與這印象并不向匹配的,是那大得出奇的手筋。
它牢牢禁锢住陳陰陵的手臂,無法在移動分毫。
陳陰陵立刻從思緒中回神,目光炯炯:“怎麼了?”
神子試圖用單手比劃,但看着陳陰陵并不算好的神情,她突然像洩了氣似的,肩膀微聳,嘴唇輕抿。
她放棄了自己的動作比劃,用食指輕輕點在她方才揉搓的皮膚周遭,而後捧起一掬池中的水,靠近陳陰陵的面頰,突兀地張開五指。
一縷淡淡的血腥氣從那捧池水中傳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