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钗低眸不語,她總覺哪裡不對,可她此時全無山中為仙時的記憶,在凡塵又隻三年光陰,尚未見識過陰私險惡,因而也說不出是哪裡不對。何況這仙境雖好,但一連幾日她也愈發思念家中父母和哥哥,隻是不知該如何還家。
既然眼前人也想她重回凡間,不如讓她送自己回去:“既如此,便走吧。”
肩上的奇鳥聽得寶钗之語,忽而展翅将她的頭罩住,昏暗中将兩枚看不見的果子塞入寶钗口中,入口即化,有如冰雪融水頃刻便流入她五髒六腑。寶钗一時吃驚,這果子前幾日她不曾吃過,方才也不曾見奇鳥摘什麼不認得的果子,也不知又是什麼仙果。
奇鳥動作很快,警幻此時又因垂眸不敢直視寶钗,因而不曾發覺,聽聞寶钗願意回凡間,激動不已:“多謝上仙垂憐,警幻這就送您回凡間。”
隻見警幻顫顫巍巍起身,深吸一口氣,從頭上拔下根金钗,那钗子平平無奇,上有晦暗墨石,慘淡森然,與警幻通身裝扮很不相襯。
她手執金钗,口中念念有詞,那钗子随之溢出一片幽綠的霧來,一見此霧,奇鳥和異獸便退至玉樹旁,不再靠前,隻是鳥鳴獸吼,似在感到不安又似在為寶钗送行。
霧氣漫成一片,将寶钗攏住。仿佛有拉扯之力在拽着她,下墜之感愈來愈烈,寶钗回頭,玉樹下的奇鳥異獸不再出聲,目光平靜安甯,和那座靈山一同模糊在她眼中。
寶钗消失于幽綠的慘霧中,此處靈山也忽而不見,徒留警幻在這一片空茫之地。
“可算是送走了,什麼渺渺真人茫茫大士,盡是不中用的。”警幻收起金钗,猛噴一口黑血,一個踉跄跌落在地上。神色扭曲,一時連裝出來的仙姑氣派也維持不住,心裡忿忿不平:
呸,不過是個山鬼,隻因生在靈山中便天生是仙,若她的望春山也是靈山,何須對那山鬼卑躬屈膝。
擅闖靈山必要忍受仙靈侵蝕之痛,三年前闖山的損耗尚未痊愈,此番送山鬼回凡間更是耗盡她的修為,沒個十年八年的養不回來了。思及此,警幻咬碎銀牙,恨不得将那兩個無用的臭男人立時吸幹作罷。
“連個孩子也看不住,竟讓她能再回靈山,差點功虧一篑。”又一大口烏血噴出,警幻眼前發黑,恨恨咬牙。
還說什麼已給山鬼投生之人下咒,全在掌控之中,如今看來定是尋錯人了!
沒用的東西!若非一石不敵二鳥,哼!多思無益,況且如今他們也算一根繩上的螞蚱,警幻平複呼吸,給渺渺真人和茫茫大士傳音,将此事告知,讓他們速去尋到山鬼,重新下咒,這次不能再有任何差錯。
卻說這警幻仙姑,茫茫大士和渺渺真人,三者各有算盤,因利而暫時合作。警幻仙姑在暗,因無法化身故而于夢中蠱惑人心。茫茫大士和渺渺真人在明,這二人在凡間化身行走,一個是頭有黃癬的邋遢和尚,一個是瘋瘋癫癫的跛腳道士,專司下咒攪局,使局中人按照他們的意願行事。
收到警幻傳信之時,二人剛從姑蘇街内仁清巷葫蘆廟旁的甄老爺家離開。
那甄老爺名甄士隐,是位富紳,年過半百膝下卻隻得一女,乳名英蓮,很是疼愛。英蓮生的乖巧可人,天真無邪,因甄士隐愛在家中侍弄花草,因而英蓮身上總染有花香,外人不知者,隻以為神異。
也正因此英蓮才被那一僧一道誤認為山鬼托生,尋到此處便拍門哭嚎,口中颠三倒四要渡人出家。見甄士隐抱着英蓮,張嘴一通“有命無運”,“累及爹娘”,要甄士隐舍了英蓮給他。
那甄老爺最是和善有禮的一個人,也被這二人氣得直說不上話。讀書人不願與瘋子計較,隻當自己晦氣,轉而進門。
不曾想癞頭和尚突然口出狂言,咒罵勞什子“佳節元宵後,煙消火滅時”,便是再有涵養也忍他不得了。甄士隐當即命家丁上前抓那僧道,奈何那二人不知怎的竟轉眼不見了蹤影。
這二厮下完咒,離開甄士隐家,便往城外飛去。僧道尋得一處偏僻處,方一落腳便收到警幻仙姑的傳音。
“如此說來,我們尋錯了人?”跛腳道士面露難色,皺了皺眉,“可我們已給那甄家做了咒,往後他家的災可不少。”
癞頭和尚不以為然:“咒便咒了,不過是個凡人,你我還是快些找到山鬼,大事要緊。”
“警幻隻說山鬼被她重新送回來,又沒說送到何處,這大海撈針去哪裡找?”
“聽說那金陵城薛家女兒昏迷七日不見醒也不見死,如此神異,許是山鬼,不妨你我去那薛家一探。若也非山鬼,再尋就是了,這凡間不同尋常的女子能有幾個。”
“大士所言有理,那便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