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謝你,京治。”
珍而重之地收下藥盒,川濑久夏迎上赤葦京治的目光,說得笃定。
“我們回家吧。”
川濑久夏和赤葦京治并肩走着,目光不住地落在身旁的少年身上。
和半年前在機場見的那一面相比,他好像又長高了不少,日複一日的訓練充盈了少年秀美的身形,肌肉纖薄但有力。
街邊住宅的綠植時不時地掃過他頭頂,他的頭發似是有點長了,鬓邊縷縷碎發随着微風的節奏撲向他側臉,若有若無地拂過流暢柔和的下颌線。
他神色如常,川濑久夏曾在他臉上看到過千萬遍這樣的表情,唇角和眉眼都松弛下來,落在他最放松平靜的弧度上。外人一看,多少會認為此時的他有着滿腹心事,但川濑久夏知道,這是恰好就是赤葦京治心情愉悅的表現。
轉過街角,川濑久夏稍稍和他錯開了一個身位,她不緊不慢地落在赤葦京治身後,腦海裡突然蹦出小時候回中國過年時和他煲過的一通電話粥。
國小五年級的寒假恰好和中國農曆新年重合,外公外婆已經明裡暗裡和她提過很多次回來過年,盛情難卻,川濑久夏在小年這天就獨自一人飛回了上海,因此還爽了和赤葦京治去爬山的約。
除夕晚上,川濑久夏在外公家吃了頓熱氣騰騰的年夜飯,正要趕去和表兄妹一起放煙花,赤葦京治的一通跨國電話就打了進來。
“小夏,你吃過晚飯了嗎?”
“我才吃完,我們一大家人吃了一頓大餐,現在正要去放煙花呢。”
“煙花?中國的花火大會原來在冬天嗎?”
那一年的上海還沒頒布煙花爆竹禁燃令,煙花燃盡後的碎屑浮在蘇州河上,一直浩浩湯湯彙入黃浦江,各種别出心裁的花火盡數在靛藍天幕上綻放,街頭巷尾的噼啪聲幾乎不絕于耳,人們的歡笑把上海的夜晚襯得如同白晝。
川濑久夏站在家門口,表親們在不遠處的夜幕裡高聲喚她,他們的第一束煙花就要竄上天空了。
那朵煙花盛大又燦爛,川濑久夏看着它綻開後如油畫般往下墜的星火,突然非常想念電話那端的赤葦京治。
“嗯,中國在過年的時候放煙花,到處都很漂亮,你也能看見這些就好了,京治,我想和你一起看。”
川濑久夏仍立在門廊下沒動,聽筒裡,赤葦京治在她說完這句話後沉默了半晌,時間久到她以為通話已經斷了線,耳邊才傳來小男孩稚嫩卻溫潤的聲音。
“小夏,你什麼時候回來?我和爸爸媽媽都有些想你了。”
“還不知道呢......外公外婆很喜歡我,他們想讓我在中國多待幾天。”川濑久夏頓了頓,她的聲音一下子變小了,聽起來有些不真切,“他們對我很好,這裡的所有人都對我很好,我也很喜歡他們,京治。”
赤葦京治不忍心打斷她,身量漸漸長開的小男孩心思也一天天變得缜密起來,爸爸媽媽給他旁敲側擊地透露過川濑久夏的家庭狀況,他逐漸明白她在離開赤葦家時那些戀戀不舍的眼神,逐漸理解他的父母之于她來說是多麼童話而夢幻。
而現在,能聽到川濑久夏親口說出家人對她的偏愛,他又怎麼舍得催她離開?
“京治,今晚的東京能看見月亮嗎?”
“诶?”
赤葦京治還沉浸在思緒中,川濑久夏卻換了個不相幹的話題,他從床上應聲坐起來,推開卧室的窗,一輪彎月半遮半掩地挂在樹梢,散着幽幽清輝。
“可以看見月亮,怎麼突然問這個,小夏?”
“上海也有月亮,彎彎的,周圍都是焰火,很亮。”川濑久夏換了個舒服的姿勢靠在門邊,她擡頭凝望着那輪明月,一字一句地解釋給赤葦京治聽:“外婆給我講了好多中國文化和詩詞,她告訴我,中國人最喜歡寫月亮。”
赤葦京治也靠在窗邊,随着川濑久夏的話向那彎皎潔看去,他屏息凝神,不願錯過她說的每一個字。
“很多很多年前,有中國人寫,但願人長久,千裡共婵娟。”
最後那句詩是被川濑久夏用漢語念出來的,她語速很慢,短短十個字被她讀得抑揚頓挫。
赤葦京治當然是沒聽懂她在說什麼,但不知怎地,他也跟着她一字一頓地悄聲念起來,陌生的音節從喉中滾落,他恍然發現川濑久夏竟可以把晦澀的中文念得這樣好聽。
“這句話的意思是,希望我思念的人可以長長久久,無論我們相隔多遠,我們都可以一起看到這輪美好的月亮。”
川濑久夏閉了閉眼,在腦海中描摹赤葦京治望着月亮的樣子,再擡頭,眼前的月色似乎被誰點上了幾分雀躍。
“京治,我想把這句詩送給你,想你的時候,我就可以擡頭看看月亮,這樣就像是我看見你了,你說對嗎?”
媽媽在一樓喊他的名字,似乎是在叫他下來吃水果,赤葦京治卻充耳不聞,滿心滿眼隻剩下女孩的這句話和窗外那輪靜悄悄的月亮,洶湧的思念第一次沖撞着内心,他笑起來,聲音清脆又缱绻:“那直到你回來之前,每天晚上我都會盯着月亮看的。”
川濑久夏也笑,那輪清輝似是已被她纂刻上了赤葦京治的身影,赤葦京治喜歡文學,她便又搜腸刮肚地回憶起外婆給她講的知識:“對了京治,我還學到了中國人怎麼寫像你這樣的人。”
“像我這樣的人?”
“他們說,骨重神寒天廟器,一雙瞳人剪秋水。就是寫男兒儀态莊重、神氣沉靜,以後一定能成為有用的人,寫你的眼睛像是用秋天的水面剪成的一樣,晶瑩澄澈。”川濑久夏将詩句描繪得形神兼備,她俏皮地反問:“外婆給我解釋這句詩的那一瞬間我就想到你了,溫潤如玉的小公子,京治,這不就是你嗎?”
猝不及防被小青梅撩了一手,赤葦京治臉上有些燙,他此地無銀三百兩地咳了咳,一時間隻想着搪塞過去:“媽媽在樓下叫我,我先挂了,明天再聊,小夏。”
“小夏?”
純淨的童聲驟然被少年的疑問代替,川濑久夏慌忙從回憶中撤出來,走在她身前的赤葦京治正轉過身,關切地看着她。
他們停在一片綠蔭下,陽光透過樹影斑駁,星星點點地撒在他臉上,他眉眼柔和得不像話,一雙墨綠的眼眸中落滿碎光,碧波萬頃。
“怎麼還走在我後面,上來吧。”
赤葦京治朝她招了招手,川濑久夏隻是笑了笑,幾步踏上前,兩人又恢複了并排行走。
京治。
川濑久夏想開口叫住身旁的少年,但她最終将沖動吞下,什麼也沒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