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日與蘿蔔頭們混熟了,虞蘅挨個兒都能叫出是誰家的小郎君,行幾,愛吃什麼口味餡兒。而面對年輕貌美的攤主,小孩們則格外嘴甜,一口一個“姊姊”,哄得虞蘅心花怒放。偶爾手邊有包剩的劑子,便捏出個面老虎給他們拿着玩。
阿盼渾身刺撓,見小孩來了,便遠遠躲到一邊去。
虞蘅表示理解,十四五歲正是對小孩看不上的年紀,不信回頭問一嘴家裡的大孩子,還有誰沒打過弟弟妹妹的呢?
然因對方是消費者緣故,虞蘅還是勸誡阿盼,對客人要客氣着些。
阿盼正踮腳抹推車頂上的灰,聽見虞蘅這樣說,擡頭看她一眼,“哦,知道了。”又立刻垂下眼皮,手下動作更用力了。
虞蘅琢磨着,這孩子怎麼生悶氣呢?
她從前便不大能想通為何有時聊的好好的好友突然生氣,于是決定不浪費這個腦細胞,直接出擊:“怎的了,誰得罪你了?”
“沒有,”阿盼甕聲甕氣,“蘅娘子今晚不是還要給沈小郎君做甚麼面猴子,就别管我了。”
這是說她昨日給王五郎捏了個齊天大聖,黃衫虎裙金箍棒,好威風,沈翰林家的七郎見了喜歡得不行,也央着要個“同款”。隻手邊沒劑子了,便答應他今日再補上。
虞蘅再是個木頭,也聽出來這話裡酸溜溜,頓時懂了,這是介意她待他們比旁的客人親近,孩子吃醋了啊!
她與阿盼講道理:“那沈家小郎昨日點了兩籠香蕈饅頭,付了二兩銀,這銀子我們買什麼不好?不過一個面疙瘩,哄得他常來,得益的是誰?”
一是“我們”,一是聽着她這樣“算計”那沈小郎,話裡話外誰才是自己人……阿盼嘴角翹起:“知道了。”
還是三個字,這回語氣明顯高興不少。
呵,小姑娘,虞蘅失笑搖搖頭,走回廚房去。
夏令推出的新樣式饅頭雖不如招牌灌漿饅頭那樣老少鹹宜,但也讓虞蘅賺了不少,尤其書院學生這一波。
虞蘅夜裡盤點,算上打賞的小費與先前裴家給的賞錢等七七八八,手裡竟然有三十餘兩,似乎離着盤間鋪子的生活已經不遠了。
她想到什麼,立馬趿鞋下床将床底的木箱子拖了出來,翻出當初上京帶的那破包袱。
當時族中長輩擔心她一人出遠門被坑蒙拐騙去或受欺負,欲派個遠房嬸子看護,待“監督”她成了六禮再回來。隻是那被選中的堂嬸與丈夫感情甚笃,不大樂意離家太久,虞蘅更不想一路還要與不熟的長輩同行,尬聊寒暄,極力否了這決議。
但長輩們的擔憂不無道理,于是虞蘅隻帶兩身舊衣裳,用破包袱裝着,打扮成落魄人家模樣,又将僅剩首飾都換了銀錢,各處分散藏着,叫自己看起來盡量不像隻“肥羊”。意外是路上遇見阿盼,花去了大半,剩下的勉強足夠一路的嚼用。
阿盼看她在裡面翻找有些不解:“蘅娘子,這些衣裳拿去賣,鋪子也不收吧?”裡頭衣裳又穿了一季,已經舊得不能穿了。
虞蘅總算從裡頭翻出一根簪子來。金剛石的呢,盡管屋内隻有蠟燭微弱的火光,也是熠熠生輝。
單獨留着這一根簪子,倒不是出于什麼浪漫愛情故事,而是剛鑽堅硬,若路上碰見壞人,最後還能從頭上拔下這支簪子,奮力一搏。
金銀什麼的都太軟了,這簪尾部被她削得尖利,若能擊中,必定見血。
阿盼萬沒想到是這個理由,她想象了下那場景,壞人當然該死,隻她覺得怪怪的,卻又說不上來哪裡怪。
虞蘅随手挽了個舊時在家梳的髻,簪上發簪問:“好看?”
阿盼沒見過她梳這樣溫婉的發式,稀奇地圍着看了又看,贊道:“真好看!”
阿盼看着眼前披着半幹頭發,穿家常寝衣,盤膝而坐還沖她笑的小娘子,仿佛一株雨後清荷,總算知道剛才覺得哪裡奇怪了。
蘅娘子生得白,皮膚又嫩,就該像旁的貴女那樣嬌養着才是,可現在手背上好幾個被油蹦傷的點子,紅得醒目。
一個人遠行該多怕碰上壞人呀!自己跟同村好幾個女孩兒被賣都怕得不行,可她還能拿此事作笑話講給旁人聽。
阿盼仿佛吃多了腌梅子,嘴裡發酸。
随即又見虞蘅将頭發拆了,那光彩熠熠的剛鑽簪子被擦拭幹淨。
虞蘅笑道:“眼下用不上了,明日當了去,能換不少錢呢。”
阿盼瞪眼:“這是夫人遺物,蘅娘子……”何至于此?
虞蘅擺擺手:“這簪子不過占個名貴難得,并不是我娘最愛那支,要說念想,實算不上。”
“何況老家還有宅子,雖然奴婢都遣光了,家私擺設俱在,想家了,回去看看即可。”
阿盼早就想問:“既家裡有宅,蘅娘子何必上京?”
虞蘅拍拍她的頭,不答反問:“覺得如今日子不好?”
阿盼搖頭:“雖勞累些,可比起從前在家吃爹娘的,吃不飽且要挨罵,已經是神仙日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