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頓飯之後,湯穗穗不知道姚成和秦姨說了些什麼,對方簡單收拾了柴房,就這樣暫住在山上。湯穗穗起初還覺得是不是對對方有些苛刻,沒想到姚成不僅住了進去,還每天都是樂呵呵的。自從姚成來到山上之後,秦姨和他不是在拌嘴,就是在拌嘴的路上。
在他們倆的相處中,她想起了以前的事情。那時候舅舅隔三差五來串門,總是愛和娘親拌嘴,彼此吵吵鬧鬧的時候,娘親總是看起來活潑很多。現在的秦姨看起來也是如此,或許她自己都沒意識到,在姚成的面前,她不需要成為秦無紀的師傅、自己的秦姨,而僅僅是秦無紀。
這樣真的很好,湯穗穗想。
不過姚成也不是什麼都不幹就住在山上,有時候會和練刀的師姐過招,有時候會簡單指點湯穗穗招式的的不足,更多的時候接過了每天做飯的任務。
當然,姚成做飯也很好吃就是了。
和秦無紀相比,姚成的教授方式更輕松,總是伴着歡笑——當然是面對湯穗穗的,畢竟到師姐那種武藝水平,也沒有什麼需要指點的地方了。
是夜,秦無紀忙活完手頭上的工作,想要回房間歇息時,轉身看到姚成坐在院中,石桌上放了一個精緻的酒壺和兩個酒杯。
不用猜也知道,姚成就是在這裡堵自己呢。
他仰着頭,即使聽到了秦無紀的腳步聲,依舊頭也不回地開口:“師妹來品酒嗎?”
秦無紀順着他的視線擡頭,黑夜如上好的綢緞鋪開千裡,繁星點綴期間,襯得高懸如玉盆的明月愈發皎潔。
原來又到了十五。
恍然間,秦無紀以為自己回到了從前,那時候她們都還沒生分。
每月十五,姚成若沒有出任務,總會拉上剩下五個人,一品他最近搜羅的好酒。
但秦無紀很快回神,站在原地甩出了拒絕的話語:“不來。”
她本想從姚成的身邊走過,但走到石桌前還是沒忍住停步,看着桌上的酒杯開口:“長老的工作很清閑嗎?她就這樣放你出來了?”
“喝兩杯的功夫還是有的。”姚成并未細說,輕笑着往酒杯倒滿了酒,擡頭看向秦無紀:“既然不喝,那聽師兄倒苦水的時間有嗎?”
“沒有。”嘴上說着拒絕,她還是坐在了姚成身邊,順手将他面前已經滿上酒的酒杯拿走,輕嗅——即使對酒了解不深,但她也能聞出來,這是家家戶戶都能自釀的米酒,遠不及曾經姚成給她倒過的那些。
秦無紀剛想開口譏諷幾句,隻看到姚成心事重重地舉起酒杯,閉眼輕呷。不過是山下最尋常的米酒,他也如品嘗陳年佳釀般細抿。
看到對方這種狀态,她的心中有些不自在,可嘴唇翕動片刻,終究什麼話都沒有說。
當年姚成是著名的好酒客,放下豪言要将天下佳釀飲盡,因此他的住所收藏了許多世間名酒。有的酒香氣醇厚,長久不散;有的酒入口回甘,唇齒留香。饒是秦無紀這般不算好酒的人,也會被美酒勾得心動,總會去他那搶幾杯酒。
隻不過大師姐覺得耽于享樂,每次發現都會好一頓訓斥,順手拿上一壇子離開,美其名曰“沒收”。
秦無紀記憶裡有一次偷酒,兩人你來我往喝了半天。沒想到那回的酒度數比尋常的要高一些,兩人都沒頂住,直接昏睡一天,誤了次日的訓練。順理成章地被大師姐發現後,兩個人還嘴硬互相推卸責任,氣得大師姐将兩人拎一起扔到思過崖關了一周。
即便如此,灰頭土臉的兩人出來後不僅嘴上抱怨不停,手上還在互掐。
最後還是溫柔的揚師哥把她倆拉開,暫時歇戰。
站得稍遠些、抱着劍的白師弟撇了撇嘴,冷冷地吐槽:“活該。”
在他身邊的大師姐聽到這話,伸手拍白師弟的肩膀挑着眉開口:“别在這給自己撇清關系,當我沒聞出來你身上的酒味嗎?”
“師姐你自己喝得也不少吧!”聽到這話的姚成跑到師姐面前嘴硬,他還記得自己那半罐子酒都被師姐以“沒收”的名義拿到自己的住所去了。
面對姚成的指責,大師姐毫不留情地伸手拍了一掌他的腦袋,瞪着眼:“廢話,誰讓你誤了訓練被長老發現!”
至于年紀最小的鄧師妹,聽着他們的拌嘴捧腹大笑,最後甚至要抱着自己的手臂才勉強穩住身形。
那天恰好也是十五,最後一群人吵吵鬧鬧下,又跑到姚成那開了一壇好酒,心疼得姚成幾天沒理他們。
故人未逢今時月,今月曾經照故人。[1]
被當年的往事勾起,秦無紀沒忍住唇角的笑容,但很快又被愁緒壓下。她垂眸望着酒杯中明月出神,想開口詢問其他幾人的近況,卻又不知從何開口。
姚成舉起酒杯一口飲盡,入口的酸澀從唇舌順着咽喉,流到全身。可酒水再酸澀,也比不上那些後來的事情盤桓在心口的感覺。
“在你走後第二年,小師妹為了鎮佃百姓以身阻攔魔獸,拼盡全力也隻堪堪救下半數人。同年,老揚因功法反噬……還有老白,”姚成好似能讀出秦無紀心中所想,盡量放緩了語氣,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不那麼顫抖。還想勾出輕松的笑容,嘗試了幾次終究無果,“……你猜怎麼着,老白,那麼理智的一個人居然走火入魔,甚至暗自飼魔傷人。最終被師姐一刀了結,鮮血染紅了那身愛穿的白衣。”
他想給自己倒了一杯酒,卻止不住發抖,一連調整了幾次呼吸,才終于斟滿一杯。然而這次他沒有喝,隻是愣愣的看着酒水倒影裡的身影出神。
他無意識地捏緊酒杯的邊緣,眼睫輕顫,将那些年無人訴說的情緒斷斷續續地開口:“那日,我看的真切,他的眼睛血紅,我險些認不出來那是曾經的天之驕子,也看不出那副意氣風發的模樣……你說,他為什麼要走上那條極端的道路呢?明明,我們都以為他會有更大的成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