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他的話,有點意思,但她怎麼記得莊子是道家那邊的,就算要和鑒真大師來的唐朝碰碰瓷,那也得是神道教的。
她忍不住腹诽,和尚就不要跨專業講學了吧?酒品又那麼糟糕。
嗅到了灑落地面的清酒揚升起的令人眩暈的香氣,伸出手定住還在咕噜咕噜轉的粗陋土杯。準備撤退,她想給自己放個假。
推開木簾門,除了料峭的微寒,空氣中還飄蕩着一股幽雅的花香,是雨打濕花瓣的味道。
下雨了。她欲離開。
浮舟不是旅館的客人,讨要一把外借的傘自然失敗,而且向她這樣的樂師還影響了旅店本身的文娛生意。平白還挨了一頓奚落,她耐着性子小步踏入春雨中。
兜裡揣着今天的收入。
重量令人安心。浮舟開始散步,她向人煙稀少的城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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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傩第一次看見浮舟的時候,把她當成了看起來不難吃的食物。城外,煙霧迷蒙。
這年頭,一個細胳膊細腿,身形嬌美柔弱的女人走在路上本來就是會被盯兩眼的,更不用說她身上穿的不是好衣服,隻是村婦下地幹活的短裙衫,設計上為了不弄髒褲腳,還露出一截腳踝和白皙腿肚。
他百無聊賴,然後評判着:備選。
因那漫不經心一眼,他注意到了纖瘦的女孩腳上沾了泥巴。有泥巴,想來應該還是不比細皮嫩肉的城裡人。
想到這裡,宿傩忍不住問旁邊人:“裡梅。”
少年立刻謙恭應聲:“是,大人。”
“你還記得前幾天那個女人,元藤氏直屬……那小部隊叫什麼名字來着?”宿傩放下了車内的木簾,遮擋外面春雨朦胧。
“是【日月星進隊】,大人。半月前,您殲滅了全數16人,包括他們的隊長烏鹭亨子。”
“這樣啊。沒什麼,突然想到而已。”宿傩說。
哼,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咒術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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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接近一家可以歇腳茶水又低廉的茶屋時,唯一對浮舟來路知根知底的黑色烏鴉先生聲音傳到她腦中。
那聲音問她:【最近怎麼樣?】
除了瞎了、很窮、吃不飽飯和不太自由以外都挺好。
浮舟沒回答,配合意願一點也不高。她沒興趣和這個讓她眼瞎的家夥說話。
浮舟曾經是鏽湖底的一抔污泥,或者是别的什麼東西,她自己也不清楚。
反正按照神話裡的說法,一抹意識化人總逃不開天人感應或者高維存在的恩賜。她情形也差不多,但她需要付出代價--
為了讓自己擁有一具真正的人類形體,依據煉金術規則,浮舟需要湊齊10樣東西。不巧的是,一般而言,這10樣東西的主人非但要是10個不同的人,而且還需要彼此之間聯系緊密。
中上策是宿主們有親緣關系,譬如說一家四世十幾口人,每人湊點補補齊。
但還有一個小妙招,不願意透露姓名的烏鴉先生揮動黑色的雙翼為浮舟銜來異世界的訊息。
在鏽湖之外,在東方。很久以前,有一位武人,他的生命力強大而純粹,一人頂十個。如果她潛入他的記憶……
烏鴉口吐人言,補充,為好消息加碼:“生命還可以延期,你想活多久就活多久。”
令人動心的交易背後總會有心酸苦楚和合同裡寫不清楚的陷阱。但沒得選,浮舟答應了,如此就構成了生命的開端。
如此就是--試用期。
鏽湖的生命是靜水在小池子中循環,是一幕劇在同一片舞台上重演了一遍又一遍,不過隻觀看而從來沒體驗過的她仍然雀躍。
這是她奔赴第一場試煉。就在這個史稱平安時代的地方。
但浮舟一開始不知道,開局就被坑了一把:她這個身體天生就沒長眼睛,什麼都看不見,浮萍一樣的薄命姑且地活,這種事情一開始烏鴉可沒說啊!
因此她在第一次接收到烏鴉先生的訊息後,不打算回答。她有點羞惱生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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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你能聽見。】烏鴉在她腦袋裡說。
浮舟拄着被削得很直的樹枝丫調轉了個方向,往更遠、開闊的大道上走去。
是,她能聽見,但不想回。
越往郊外,泥土潮濕的味道就更加明顯,簡易盲杖觸地的觸感就更泥濘。
【别往這個方向走。】
浮舟探出的半截手臂持木棍定了下來,想聽聽烏鴉先生有何見解。可他幾個呼吸後沒有新的訊息,她又朝剛才被否定的方向走過去。
【走另一條路,今天兩面宿傩會途徑這裡,他會在城裡暫居兩天,然後繼續往東行。】
于是她探知到烏鴉先生的目的。
浮舟現在學會了一些市井把戲,例如在言談中不可貿然暴露自己最好奇最在意的事情,所以她沒問烏鴉怎麼就對自己的未來誕生這麼上心。
“他是誰,要去哪?”她取道另一條小徑。兩面是什麼意思,此人莫非有兩幅面孔?
【……你能聽見】
浮舟自從活了一遭,她聽見街頭巷尾的小額交易糾紛,就知道訂單成交之前應當仔細地了解前因後果,要交易的東西到底是什麼情況。
她意識到自己在最開始的時候答應的輕率了,同時有些被愚弄的惱怒。她當時還什麼都不清楚,就被蒙着推向了這個時代,現在想來果然不太對勁。
浮舟故意不回答任何問題,就等着烏鴉給她有效信息。
【他是一位浪遊者,人類,至少目前為止還是。不過他有怪異的地方,屬國有些地區的庶民信仰他。朝廷裡有些人不喜歡他。】
【但所有知道他的人都忌憚他】
至少目前還是?
以後呢,不做人了嗎?六道輪回去哪裡了呢?浮舟沒問。她想去看一看那個目前還是人類的人是什麼樣子。
差點忘了,她看不見。
浮舟給自己的身體狀況折騰笑了。她根本就對狀況一無所知!但她行動依舊沉穩,盲杖一下一下敲打泥土。一條長長的下坡土路後,路面開闊起來,能容幾駕車并行。
【不好奇嗎?關于眼盲。】
她說:“不。”
那烏鴉和她也沒什麼好聊的了。
又走過了一段路,浮舟在結束後記下了自己的每一步,到目前為止是332,她又踏踏實實地往前路上走了幾百步,然後什麼也沒遇見。
再不回去恐怕也要錯過晚飯時間。
浮舟受用夠了野外的空氣和陽光,她身體纖弱,本來也不是能走來走去的強健,懷裡還有一把礙事的琵琶。
她輕輕籲一口氣,揭開身上最昂貴的那塊遮眼的布料,擦了擦額頭的汗,又把它放回原處,還用右手輕輕拍打緞花,安撫貴價絲綢的情緒。
浮舟轉身,不在永遠看不見前路的大道徜徉。這副身體,就是見到了那個武人,又能怎麼樣呢?什麼也做不了。
然而浮舟不知道的是,心中挂懷的那個人,已經與她有過擦肩。隻不過兩面宿傩能看見她,她自己倒無知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