撫秋恰到好處地斟出一壺米酒,“去年埋在院裡的酒剛好挖了出來,這酒清甜,姑娘一定喜歡。”
一面滿滿倒上,一面嘟囔道:“公子爺酒量不好,米酒剛好。”
酒量不好?正方便懷晴行事。
這麼一想,懷晴眉眼彎彎地一飲而盡:“大人,我先幹了。”
裴綽紋絲不動,滿身落霜,面前的酒亦是。
“你不怕我?”裴綽忽然審慎地看她,“不怕我這裡龍潭虎穴,酒喝多了,可不是好事。”
湖面清波蕩漾,阒然無聲。
“縱然是龍潭虎穴,以後也是我的家了。”懷晴迎着他的目光望去。
裴綽嘴角浮起一絲帶有玩味的笑意,低聲問:“妍妍,你不逃?”
懷晴知道裴綽緣何問此話,大周首輔強搶民女的事兒一度鬧得極大,便因其中一女子不堪受辱,幾度逃跑,最後甚至成功逃到北境,差點穿過草原逃到外域。
懷晴堅定道:“不逃,絕不。”
裴綽滿身的冰霜頃刻消融,擡手端着酒杯,一飲而盡,道:“如此,甚好。”
此時,蕪夏燙好了一壺酒,素手執壺,笑盈盈地站在懷晴身後,沖她眨眼。
“米酒不夠烈,我喝得不夠爽利。”懷晴意會,接過酒壺。
撫秋瞪了蕪夏一眼,掩下不滿後,柔聲道:“姑娘不知道,前陣兒,公子爺被分花拂柳傷着了,不能飲烈酒。”
江流本安安靜靜站在一旁,聞言冷哼了一聲,嘟囔道:“什麼狗屁分花拂柳?下回我逮着他,看我不來個五馬分屍!”
懷晴全程垂着眼睫。
裴綽卻有另一番解讀:“怕了?”
“嗯?”桃花眼盈盈望去,卻見裴綽淡淡道:“你放心,分花拂柳行事有‘三不殺’之準則。縱然你是我府中人,他們也不會禍及無辜。”
你倒是很了解“分花拂柳”啊?懷晴心裡冷笑。
很快意識到裴綽口中的,不是他,是“他們”。
她心口一凜,至少裴綽知道,“分花拂柳”不止一人。
思及此,懷晴掀起長睫,一雙澄澈的桃花眼顯得無辜而靈動,“大人說的可是真的?我……我隻知道,分花拂柳不殺平頭百姓……我……”
“是他們。”裴綽糾正道。
“哦?”懷晴故作驚訝狀,一面給一琉璃杯斟酒,遞酒。
“世人不知,分花拂柳實則有三人,或者四人。”裴綽接下酒杯,卻沒有喝,兀自停在半空,手指輕晃杯盞。
“那‘分花拂柳’又有哪三不殺?”懷晴故意問。
“一不殺老弱婦孺,二不殺見義勇為之人,三不殺流民乞丐。”
懷晴心中冷哼一聲,裴綽倒是對自家的底細頗為清楚,面上卻保持微笑的弧度,再次道:“我不怕,大人。”聲音嬌柔,眼神卻自有幾分倔強之意。
裴綽微微一滞,凝神看她片刻,又将杯中酒徐徐飲盡。
見他滿飲一杯酒,江流抱臂皺眉,終也沒開口。裴綽微舉右手,江流、撫秋蕪夏及其他丫鬟護衛一一退下。
頃刻間,水榭寂然無聲,唯有兩人對坐。
暮色将臨,燈燭在湖面上投出一點點金波,随夜風微漾。
懷晴自斟自飲,心中暗想如何再勸裴綽多喝幾杯。卻見他忽然開口:“你小時候是在嘉祥長大的,還是别處?”
懷晴擡眸,望見他仿佛含着萬般審慎,一雙眼怔怔望着她,似期待,又似害怕聽到某個答案,連心也不由得蜷成一團。
裴綽為何問這麼個不相幹的問題?
她進暗雲山莊前,流落于嘉祥,那時因聽不懂江南口音,還吃了許多虧。
後來進了暗雲山莊,接的第一個案子是假扮小乞丐,毒殺巡撫,那時她混迹于三教九流,對江南各地方言信手拈來。
她可以肯定自己生于别處,長于别處——卻不能這般回答裴綽。
“自小長在嘉祥。”
一盞燭因風而滅,水榭半邊明半邊暗。
聞言,裴綽的眸光亦是如此,倏忽暗了。
似是壓抑苦楚般,裴綽閉眸,一手揉着鼻梁。
懷晴不知這個答案錯在哪兒,略有錯愕地盯着裴綽。
“罷了。”裴綽歎了口氣,失望地望向湖面。
湖面飛鳥盤旋,似是無家可歸。
懷晴思量片刻,問:“大人可有心事?不如喝杯酒,忘掉煩心事。”
不管如何,先讓裴綽喝醉了再說。
裴綽端起酒杯,幽幽地望着杯中物,似在問懷晴,也似問自己:“茫茫人海,要尋一人,尋了許久,也不見人,還繼續麼?”
懷晴沉吟道:“那要看是什麼人?”
她在尋慕甯,哪怕尋了許久不見人,也會繼續的。
“萍水相逢之人。”裴綽道,似乎覺得這個答案好笑,竟嗤笑了一聲,“尋一個萍水相逢之人。”
“那還尋什麼?既是萍水相逢,說明緣盡于此。”懷晴道。
“緣盡于此。”裴綽似有不甘,仰頭喝下酒。
“若是别人,确實緣盡于此。若是我……玄女娘娘來了,也得讓路。”
口氣真大,懷晴心裡冷笑。裴綽何等狂妄?
人們相信,九天玄女是掌管人間事的天神,裴綽對此不屑一顧。若非如此狂傲,也不會成為前無古人的權臣。
“該尋的人,一定會尋到。”裴綽又飲下一杯。
談話間,酒過三巡。懷晴酒量極好,不覺得有什麼異樣,裴綽臉頰卻浮上兩塊酡紅,眸子裡煙雨朦胧,應是醉了大半。
懷晴試探問:“大人在尋什麼人?”
對面不吱聲,半晌才茫然道:“這麼……多年……也許我都認不出了……”
“嗯?誰啊?”
對面似是在思考。轟的一聲,腦袋垂倒于桌,裴綽已然醉倒,嘴裡嗚嗚咽咽嘟囔着什麼,懷晴聽不清。
她上前扶起裴綽,剛站起身,卻見一個飛燕似的影子踩着湖面而來,落入水榭。
江流瞪了一眼始作俑者懷晴,憋着一口氣道:“都說公子爺喝不了多少酒了。”
懷晴撫着裴綽的肩膀,“你下去吧,我來服侍他。”
“不行,公子爺萬金之軀,我不放心。”江流執拗道,說罷背着暈倒的裴綽往外走。
哪知,裴綽緊緊抓着懷晴,手心貼手心,江流動不了分毫。
懷晴吐舌,“你看,我實在走不開。”
江流看了看,一時僵持不下,隻得耷拉着腦袋表示同意她的說法。兩人一左一右,扶着裴綽走進書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