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個頭比她高,剛好遮擋住陽光。懷晴躲在陰影裡,臉頰分明未施粉黛,卻沁了胭脂般,“不用。”說罷,她偏頭去尋蕪夏,卻見那丫頭早捂着嘴笑作一團。
“多事。”裴綽自喉間碾出一聲冷笑,玄玉扳指擦過她腕間紅繩時蓦地凝住。三根紅線、三片金葉子,泛着詭豔光澤。“何處得的?”他指節驟然收緊。
“就這裡啊!”
“你不早說!”
“你沒問啊!”
“快走!”裴綽大喝一聲。
随即,晴忽覺後頸掠過翠竹沁雪般的涼意,如同渾身被潮濕的煙霧籠罩。她微微一怔,天旋地轉間,脊背已撞上青磚地。整個人都被裴綽撲倒了。
轟轟轟——
那覆滿黴斑的青瓦仿若在一聲輕歎中,嘩啦啦地傾倒了下來,似乎再也承受不住歲月的重負。玄女神像雖是泥塑,卻也堅固,硬生生地擋住傾倒的橫梁,留下一點喘息空間。
灰塵夾雜着黴斑,像一層淡淡的白霧,遮住了眼前的一切。四周此起彼伏的“哎喲”聲,懷晴亦咳嗽了一聲,扒拉開一條縫隙,從瓦礫堆裡掙出半幅绯色裙裾,擡眼便見裴綽拂開碎瓦起身,玄衣染塵,宛若落了經年霜雪。看不清彼此神色,但懷晴料定裴綽此刻定是黑臉。
“見着古怪物件,”他抹去眉間灰漬,鳳目裡燃着幽火,"你也敢亂碰?"
懷晴舉起手,手裡的紅線隻餘一根,顫顫巍巍地系着“未”字金葉子。“可是,是真的黃金!大人,您不是說隻收黃金?”
裴綽:“……”
“就算我不碰,歇腳的路人發現金葉子,哪有不拿的?”懷晴道。
“妍妍,你真聽話。”裴綽語帶諷刺,眼底寒霜稍融,指腹摩挲着半截斷裂的纏枝蓮紋瓦當,“此乃前朝祈願秘儀。”
懷晴忽覺指尖金葉子發燙。她想起公子律總愛在夤夜燒香拜神,卻從不許人提及昭明舊事。"我……真不知……"青瓷碎片在她裙裾下發出細碎嗚咽。
鬼公子甚至都不願承認自己是大晉昭明太子,如何會告知她前朝之事?
“佛家有燃燈、釋迦摩尼、彌勒三佛,分别救過往、此時、未來之萬民。晉人千百年來相信,玄女娘娘一神,便可通古今、未然之事,因而每逢嫁娶、高升等大事,便會向玄女祈願。玄女娘娘一般也不愛應願,她偏愛黃金,因而富貴人家挂上三片金葉子,窮苦人家挂上三片梧桐葉假作黃金,玄女娘娘聽到祈願,便會應驗。”
“還好,是一個祈福儀式。”懷晴松了一口氣。
裴綽肅然道:“你取下了金葉子,破壞祈願儀式。願力有多大,反噬便有多大。偏偏這金葉子精美異常,可見祈願之事不小……”
她是要倒黴的?
懷晴心裡卻在冷笑,她這一生都挺倒黴的,不差這一點,但想到殺了裴綽後,她們要去江南開茶樓,勢必會影響小買賣,這才皺眉道:“那怎麼辦?”
裴綽瞟了一眼她手裡孤零零的一片金葉子,躬身扒拉瓦礫堆,“得把三片金葉子找齊,放回原位,再找些道人做點法事……”
懷晴站在原地不動,有些愣神,裴綽不是不信鬼神之事麼?
丫鬟們窸窸窣窣從瓦礫堆站起來。蕪夏雖頭上腫了個大包,依舊張羅衆人翻遍碎破磚。
直到日沉西山,雲層染上了薄薄的绯紅。裴綽忽地頓住,指節沒入牆根青苔,扯出的金葉沾着經年香灰,"昔"字紋在暮色裡洇開血痕。
金光閃耀,熠熠生輝。
丫鬟們找了半天也一無所獲,唯有“今”字金葉未尋到。眼見着天光要沒了,懷晴看着他手指繞着三根紅線,宛如吊着三盞将熄的往生燈,問:“現在怎麼辦?若湊不齊.……”
裴綽仰頭,若有所思地看向她,沉沉道:“你知道上一次,這麼扯下三線金葉的人,是誰嗎?”
“跟我一樣的倒黴鬼?”懷晴道,“天底下倒黴鬼太多了,我可不知道。”
“是昭明太子。”裴綽娓娓道來。
懷晴眸光閃爍,心想她們不愧是兄妹,即便公子律不承認,她們也倒黴到一處去了。
“區别是,你并不知情,他卻是故意的。”裴綽道。
這回,懷晴卻來了興緻:“為何如此?他不怕晦氣?”
據她所知,暗雲山莊每每派人出任務,都得敬告天神、祈求平安歸來,鬼公子并非一個不介意沾染晦氣之人。
裴綽唇角露出一個嘲諷的微笑,“那時,他還是太子,皇帝派他赈災。他路遇很多這般祈願儀式,都是富貴人家的,便命人摘下金葉,仆從不敢,他便親自摘取。聽說,摘了一千多片金葉,買了糧,分給了百姓。”
“千片金葉,換作粟米……”裴綽忽然将"昔"字葉按在斷梁裂痕處,聲音極盡嘲弄,淬了冰般:“倒比玄女像前的香灰,更渡衆生。”
懷晴心頭如同雨打芭蕉,嘩嘩作響。她認識的公子律,嚴苛、冷酷、不擇手段,很難想象他曾是溫柔尊貴的昭明太子,受萬民擁護。此時聽聞他的過往事迹,滄海桑田在她心中很輕地掠過。
她艱難開口問:“昭明太子摘掉金葉後,後來呢?”
裴綽冷冷看着她,如同銳利的刀鋒插進她的心尖。“後來,大晉滅了,一個千年不倒的皇朝,在一年内頃刻覆滅。”
懷晴心裡默默算了算,那時,她五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