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綽沒好氣道:“你說,讓我這樣回京?”
懷晴噗嗤一笑,此刻裴綽渾身上下除了臉是幹淨的,玄衣上的白灰足足有兩層,每走一步,灰塵簌簌落下,甚為滑稽。裴綽見懷晴笑得開懷,臉色緩和些許:“前面有個小驿站。來往的客商,驿站有記錄。除此之外,凡有閑雜人等,也須經過前面的村莊。明早可去問問鄉人,或有收獲。”說罷,拔腿就走,似乎迫不及待去驿站洗淨一身晦氣。
“大人,你覺得我沒有騙你?”懷晴跟上去。
“至少這件事,沒有。”裴綽面色沉靜。
什麼叫至少這件事?
為什麼裴綽說什麼事情,都一副斬釘截鐵的模樣?似乎任何事情都逃不開他的算計。懷晴默默在心裡翻了一個大白眼。
“為什麼?”懷晴追問道。
“因為你方才氣急敗壞的樣子,作不了假。你這氣勢,真的要去掘人祖墳的。”裴綽道。
懷晴:“……”是真的,若是被她找着誰是壞她計劃之人,她一向睚眦必報,不會輕饒。
驿站不偏,就在玄女廟往東十裡,一行人星夜趕至,大堂裡還有客商熱騰騰地吃晚食。衆人一見閣老馬車的形制,鼎沸之聲瞬間熄滅,紛紛離席回寝。店小二顫顫巍巍地迎上來:“小的有眼不識泰山,大人……您……您要住……店嗎?”
“要。”
小二面露難色:“這麼多人,小的隻有一間上房了。”
江流笑嘻嘻道:“沒事,本也隻需一間上房,沒委屈公子爺和夫人就好。我們這些人随便安置吧。”
小二見裴綽沒作聲,便也安下心。裴府諸人折騰了一天,此刻紛紛就寝,按下不表。
與裴綽共處一室是個天賜良機,然而前夜失手,懷晴沒了見血封喉毒。此毒精妙,卻也難煉。此刻,她身上的毒藥見效要麼太快,要麼太慢,斟酌片刻,懷晴挑了一塊沉香。
平平無奇的沉香煙,入鼻清新舒緩,本也無毒,若七日内配上一杯江南白茶,便是劇毒,藥石罔治。
多虧了蕪夏,懷晴知道不少裴綽的喜好。裴綽愛茶,上好的嘉祥白茶,他定是要嘗上一嘗的。
“備些熱水,我要沐浴。”裴綽叮囑道。小二忙不疊點頭,生怕惹了這尊佛。懷晴心中有事,倒也沒出聲反對。
說是上房,其實隻一床一桌一方幾,擺了個粗陶的美人瓶,再無他物,實在簡陋至極。一丈高的浴桶便那麼大喇喇擺在中央,冒着熱氣,旁邊放着一個粗制皂角,連一遮擋的竹屏風也沒有。懷晴皺眉道:“沒有屏風遮攔一下嗎?”
她可不想看裴綽沐浴。得多觸黴頭啊!
撲通一聲,小二倒跪下連磕三個頭:“真的……真的……沒有啊!現在上哪兒去給……給夫人尋啊!”見店小二怕得涕泗橫流,懷晴有些不忍,道:“算了,沒有也無妨。”
裴綽,你看你,把人吓的!
見懷晴不介意,店小二喜極而泣,逃難似的跑開了。咿呀一聲,房門随之緊閉。懷晴隐隐感得門外店小二方大大松了口氣。
窗外隻幾顆稀疏的星子,房内懷晴裴綽兩人面面相觑,誰也不先開腔。
“你先,還是我先?”裴綽指了指浴桶。
“您先!”懷晴做出一個“請”的姿勢,又找來一個瓦片,點上沉香塊。香味甯靜,滿室安然。懷晴坐在茶幾邊,背對着裴綽,聽到身後傳來衣服窸窣的聲音,接着是一陣清泠的水聲。
“這香不錯。”裴綽閉上眼,深深地吸一口氣。
“安神香,今兒一波三折,大人您也累了。”懷晴低頭道。
“你知道前夜的刺客是誰嗎?”裴綽忽問。
“不知道。”
“還記得貢院門口慘死的書生嗎?”裴綽娓娓道來,“第一波人,是這書生的知己好友,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遊俠。”
懷晴無聲地歎了口氣。
聽聞歎息聲,裴綽撥了撥水,挑眉道:“這就歎惋了?問題是螳螂捕蟬的銀面人,他本要殺我,可是,妍妍,他見了你,刀口便對準了你。這是為什麼?”
他知道!
那時他正當昏睡,本應不知。是了,素未謀面的“瘋子”看見了一切。那“瘋子”不光是裴綽的盔甲,更是眼睛。
懷晴強忍住猛然起身的沖動,語氣平緩,聲音略微茫然無辜,道:“我也不知……惹了誰……”
裴綽冷笑一聲,沒再開腔。
半晌後,水聲清淩淩的。
皂莢清氣裹着潮濕的水汽迫近時,懷晴指節不自覺地蜷進掌心。青磚上蜿蜒的水痕映着燭火,将那道高大的身影拉成晃動的皮影。
“該你了。”
她虛掩的指縫間漏進一線流光,男子足踝還沾着未拭淨的水珠,懷晴逃也似的挪開視線。
燭芯爆出火星的刹那,裴綽低沉的嗓音挾着一絲促狹,道:“别裝了。前夜看盡春光時,倒不見這般羞赧。”聽上去心情不是很好的樣子。
自從碰見玄女廟三線金葉後,裴綽像個随時要爆炸的炮竹。他說話本就帶着些疏離,此刻更是威勢逼人,也難怪店小二避之不及。
懷晴倒也沒計較,張羅着小二重換一桶水。窗棂被夜風撞得輕響。她蹑手蹑腳地鑽進浴桶,背對着床榻,溫水包裹全身,竟讓她難得有了一絲輕松舒适之感。身後傳來衣料摩挲聲,混着裴綽壓抑的咳喘。
裴綽半幹的墨發蜿蜒在素绫枕上,似潑灑的松煙墨。懷晴沒有看他,他的指節卻敲擊着床沿的粗木,目光似浸了春水的狼毫筆,細細勾勒着女子半露的雪肩。
那道視線壓得懷晴一動不動,隻全身泡在溫水中。不久,身後傳來男子側身而卧的聲響。
直到水漸漸涼了,懷晴解了乏,身後倒也沒了動靜。扭頭看到裴綽睡得不穩,似是陷入夢魇,嘴裡呢喃着什麼。
烏雲般的青絲一半幹一邊濕,發尾粘着酮體,神秘而妖娆,點點水珠映着燭光,碎玉般晶瑩。懷晴踏出浴桶,忽然,裴綽于夢魇中大喊一聲,她聽得分明。
“妍妍,快逃!”
這聲嘶吼劈開氤氲水霧。懷晴怔愣地站在原地,身上還來不及裹浴帨,頸間挂着的水珠墜入她胸前起伏的雪嶺,便見裴綽驚醒,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氣,一雙眸子沉沉如墨夜,任誰都能看見他眸子的悲痛欲絕。
四目相對。
裴綽的眸中映着點點燭光,并一個一|絲|不|挂、風情畢現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