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層如波浪般鋪排在天空,外圈一層金光。火光從白日燒到夜裡,又從夜裡燒到清晨,從地上燒到天上——出太陽了。
世事就是這般,不以人的哀樂為轉移。
夜裡的避難村如同煉獄,第二日,太陽依舊升起,平靜地照耀着每一寸土地。
懷晴是被村裡的騷亂聲吵醒的。或者很難說,她昨夜是否睡着了。腦子裡走馬燈似的,從暗雲山莊,想到避難村,以及裴綽。這是到避難村的第二日。夜裡懷晴囫囵睡到馬車上,裴綽則坐在慧寶院裡,不知在想什麼,一夜未眠。
“你昨夜又沒睡?”懷晴一醒來,徑直走到院中,明知故問。裴綽眼圈的青黑色更濃了,眉峰積着倦色,玉冠在晨霧中泛着冷光,仿佛鎮守煉獄的修羅。
“睡不着。”裴綽悶哼一聲。
懷晴伸出兩根手指,“兩天了,你兩天沒睡了。大人,你是不是人啊?”
裴綽戲谑道:“如假包換。”接着理理衣袖,冷不丁的開玩笑:“妍妍,你就不一定了……”
懷晴笑了:“你想說我是貌比仙人,不是一般人,對吧?”
懷晴皮膚極白,冷若月光的白,好在一雙桃花眼妩媚生動,一笑起來露出小小的虎牙,如同水墨山水多了一抹亮色,讓人難以忽視。“确實不是一般人。”裴綽道。
“不一般的不害臊。”裴綽補了一句。
懷晴聳聳肩,笑了。以她這幾日的觀察來看,裴綽偏好性子爽朗之人如江流、蕪夏,因而對話間,有意無意多了些鄉野姑娘的味道。裴綽果然很受用,會不時與她開開玩笑。
農家小院幾隻雞餓得直叫,關在雞籠裡伸長了脖子看二人。懷晴走過去,撒了幾把菜葉子,若沒有天麻一事,此時堪稱溫馨安甯。
然而,空氣中彌漫着刺鼻的腐臭味道,令人難以忽視。懷晴這才注意到村莊的另一頭,濃煙滾滾升至半空,火舌雀躍,懷晴手中的菜葉子滑落:“牛圈的人都沒了?”
此刻,蕪夏撫秋俱是面色沉沉踏入小院,而裴綽轉身離開,去觀音廟的方向。
撫秋搖搖頭,“一半人因天麻而死,另一半人死于這場大火……”
懷晴拾起裙擺,飛快跑向濃煙的方向,邊跑邊問道:“人還沒死,大人就下令放火燒牛圈?”蕪夏跟在後頭跑,“姑娘,你慢點!火燒了一夜,現在還在燒呢!”
蕪夏扯着嗓子喊道:“不是不是,姑娘誤會公子爺了!是昨夜有一混不吝的村民,被染天麻覺得不甘心,正巧一隊客商路過,駐紮于十裡坡外。他就想逃出村,傳染給别人……”
懷晴也不覺驚訝,聽蕪夏繼續道:“是知道換血一事的那個老光棍,老黃,拼死按住了那人,打鬥中不小心打翻油燈,火一下燒得旺極了。村民們身處牛圈,哪怕都知道命不久矣,火燒眉毛了,誰不跑?”
懷晴頓住腳步,驚道:“那最後為什麼都沒逃脫?”
天麻病人們若鐵了心,朝不同的方向逃跑,護衛們來不及追趕,總有漏網之魚。
蕪夏忽然不說話了。半晌,她語氣艱難道:“是李嬸。她跟老黃一人堵前門,一人堵後門,兩人身上澆了桐油……”
懷晴腦海裡浮現出李嬸滿面淚痕的臉,抱着女兒站在觀音廟前,咒罵夫君也在咒罵命運。
世事如棋,焰火作劫。
她不懂什麼“君子大義”,隻願以身殉火,換得悲劇不再蔓延。也許她不想污了女兒的投胎路。人在做,天在看。李嬸信鬼神嗎?冥冥之中,可有神明垂憐?懷晴不知,隻覺胸口微悶,歎息輕飄,散入風裡
正惆怅時,眼前出現幾隊手提木箱、腳步匆匆的醫者,領頭的正是之前替懷晴看病的孫淼,林林總總有十餘人。更多的官兵跟在後頭,人人手持長槍。幾隊驢隊馱着幹糧、木桶、粗麻布,往觀音廟而去。“這是什麼?”
蕪夏道:“昨日,公子爺遣人帶着他的手書入京,命京都醫署速速來此,又令戶部糧倉調遣幹糧,這不,天剛擦亮,人就都來了。”
懷晴回身,步向觀音廟。逝者已矣,生者尤重。
不多時,二人已至廟前。遠處牛圈濃煙滾滾,衆人駐足,唏噓不絕。有人忽然小聲道:“李貴一家都沒了,他家還欠我一袋谷子呢!”
另一人罵道:“都什麼時候了你還惦記這個?你沒見昨夜從觀音廟裡拉出去七八個人,你說不定也染上了……”
那人小聲道:“我覺得我沒事。地裡還有活兒呢,就這麼把我關在觀音廟,一家嚼用可咋辦?”
裴綽立于院中,目光銳利,聲音不疾不徐,卻自有威嚴:“諸位無須驚慌,安心留在觀音廟内。每日,每人可得上好粳米一鬥,戶部亦會派人巡視周邊田莊,以保諸位無憂。”
此言一出,廟内衆人目光頓時一亮,紛紛望向裴綽,屏息聆聽。隻聽他繼續道:“唯有一事,諸位務須謹記——不得擅自觸碰旁人,務必遵循太醫指示。若察覺自身有異,切莫拖延,當主動離廟。”
言罷,數隊醫者步入廟内,皆身披長袍,口罩白布,步履沉穩而肅然。
裴綽再度開口,聲音清朗:“自今日起,太醫每日巡查諸位身上征兆。七日之後,若平安無事,每人可得銀文一兩,屆時各自返家。”
廟中歎息之聲漸歇,人們或踮足遠眺,或低聲耳語,目光紛紛投向廟外。門前官兵忙碌不休,搭建起數座大棚,以施粥、熬藥、發放糧秣,井然有序。
懷晴立于一頭矮驢旁,遙遙望向廟内的裴綽。風獵獵作響,吹得他玄色衣袍翻飛不定。忽而,他亦瞧見了她,步履從容,徑直而來。
“鄰村的天麻,比我預想的還要糟,我須即刻啟程。”
“啊?”懷晴微蹙娥眉,心下一緊——那避難村該如何是好?
裴綽凝望着她,語聲沉穩:“有兩件事,需你代勞。一者,餘下六日,你照顧好慧寶,若她平安無恙,便領回裴府,我自會撫養。依孟氏遺願,将她家房屋盡焚,以斷過往。二者,此地庶務,盡由你全權決斷。我留印章于你,若有變故,手書一封遞予我。”
他仿若從不懷疑懷晴的能力和忠誠,下一瞬,懷晴掌心裡便托着瑩白而小巧的和田玉印章。“使不得,就這麼給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