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同潛伏的野獸。
遠遠看見觀音廟,裴綽忽地頓住腳步,“分花拂柳不是一個人吧?”
“請大人見諒,我不能說。”懷晴齧住半片海棠般瑩潤的下唇。
裴綽的視線碾過她唇珠上凝着的清亮月光:“不說也罷,隻是我有些好奇,江湖榜榜首的刺客,每次都會用美人計麼?”
懷晴唇畔帶笑,皎皎明月般,眸子亮若星子:“隻用這一次。”
“大人,應該也是最後一次了,如果您能一舉剿滅暗雲山莊。”
裴綽眸光閃過别樣的光彩,“原來,我這麼難殺啊……”似乎很滿意一般,信步而去,“君子又成人之美,我可不想成了妍妍刺客生涯的敗筆,弄壞分花拂柳的鼎鼎聲名。對不住了啊……”
說得這般輕飄飄的,倒惹得懷晴恨得牙癢癢。她跟上去,低着頭看裴綽月光下的影子,一步步緊跟,踩在影子上洩憤般,問道:“大人,你得過天麻麼?”
半晌,對面沒說話,而是轉身看着她,眼神頗為幽怨:“所以,你把我全身上下都看光了?”
裴綽在控訴她,看到了他胸口上的天麻印記。
懷晴立刻舉手:“絕對沒有!”
見裴綽不信,懷晴又補了一句:“不能說看光了,隻能說看到了一半!”
裴綽:“哦。”
他眼尾似笑非笑,唇角的笑意卻是沒藏住,轉身的同時,冷不丁道:“說謊……”
幼稚!
懷晴心中翻了個大白眼。雖說裴綽是個俊俏郎君,可誰願意看他啊?
裴綽眸中笑意如退潮後的礁石,冷肅地看進她眸子裡:“我得過天麻,所以知道他們有多苦。”遙遙指着避難村,“你說,當年若非昭明太子做了那般蠢事,天麻大疫絕不會如此糟糕。大晉覆滅,不是魏氏應得的報應麼?”
懷晴喉頭苦澀,一時沒開腔。
天麻大疫初期,誰也不知天麻究竟是如何感染的,衆人皆道是玄女娘娘發了怒,不滿當年魏氏皇族的朝拜祭祀。
那時,昭明太子放落榜書生去鄰縣買藥,本是心慈,誰能料到書生亦患天麻,又在失去雙親後,揭竿而起,治好天麻後反而将天麻當做攻擊晉兵的武器,以緻天麻泛濫?
她再也說不出任何辯解的話。
裴綽一言不發地走進觀音廟,迎接避難村諸人的生死命局。
懷晴則躲進馬車裡,蜷縮起來,眯着眼兒,想起有一年,鬼公子收留了一個身帶天麻印的孤兒,那時他面色凝重,吩咐道:“他不适合做刺客,就留在山莊挑水砍柴吧……”
那時,懷晴看着夜色下人不人、鬼不鬼的公子律,心裡有些難過:那是她從不曾親近的兄長,他卻将僅剩的溫暖給了一個陌路人。
夜色沉沉,懷晴覺得有些涼意,眼睜睜看着晨光逐漸撕破夜色。
這是最後一日,一夜之間,又就地焚燒了三人。觀音廟隻剩下七人,整個避難村剩下十五人。
紅燈疲倦地回到懷晴身邊,“好在他們走得平靜。”她的藥效向來獨步天下。
村長李甲也沒能活下來,他的兒子李厲二十歲出頭,代替父親成了臨時的村長。
李厲數了數剩下的村民,沉默地給每一個人發放裴綽曾許諾的每人每日一兩紋銀,七日下來,每人可得七兩紋銀。這是一筆不小的數目。回想第一日時,村民們還興奮不已。
此刻,村民們沒有發出一聲驚歎,而是麻木地盯着紋銀發呆。
有個老頭低聲嘟囔道:“我的兒子兒媳孫子孫女都沒了,這麼多銀錢,我給誰花?”
更多的人拎着鏟子,走到十裡坡樹林,尋找一棵棵槐樹。
他們要安葬家人。
他們要葉落歸根。
日光烈得很,暮春的陽光開始顯現它的燥意。村民們沉默地走進樹林,不發一言地挖土,掩埋不成人樣的焦黑屍塊。終于,壓抑的人群中爆發出第一聲哭喊:“沒了!沒有多餘的槐樹給我家了嗎?!”
“不行啊!我娘親要投胎的,沒有槐樹引路,她找不到老家啊!哪怕死了,她也要回家的啊!”
懷晴循着聲音望去,竟然是方才持重沉默的李厲,如孩童一般急得哇哇大哭。
原來,李厲讓村民先找槐樹安葬家人,輪到他時,十裡坡竟沒剩下一棵槐樹。
避難村死了太多人,槐樹不夠用。
李厲的哭聲如同一個火藥引線,更多的啜泣聲、哭天搶地聲從四面八方響起,噼裡啪啦,轟炸着懷晴的每一個感官。
她快步走向李厲,用盡力氣大聲道:“有槐樹的,跟我走。”
附近正好有前朝皇陵。皇陵周圍一定有槐樹。
村民們哭喊的哭喊,燒紙錢的燒紙錢。隻有李厲如同孤魂野鬼一般,手裡抓着麻袋,亦步亦趨跟着懷晴。紅燈亦緊随其後。
懷晴不知大晉皇陵的具體方位,隐約記得裴綽曾給她指過一個大概方向。江流不知何時跟了上來,瞥了一眼李厲,嗫嚅道:“夫人,你走錯了……”
“嗯?”
江流像是在看傻子一樣:“找槐樹嗎?夫人不就是在找前朝皇陵?跟我來。”
懷晴怔忡片刻道:“你去過?”
江流輕聲“嗯”了一聲,随後用不鹹不淡的口吻道:“好多年前,第一次從嘉祥回京都,我跟公子爺去過一回。”
風聲嗚咽,然而再大的風聲,都比不過懷晴撲通的心跳聲。
裴綽為什麼會去大晉皇陵?
懷晴毫不掩藏驚訝之色。裴綽身份敏感,其父裴行簡是推翻大晉皇權的功臣之一,對前朝之事極盡避諱。裴綽繞路去大晉皇陵,不知是去做什麼。
然而,江流很快給了她一個答案。
“那個時候,我跟公子爺餓極了。一路從嘉祥回京都,走了好久。我們的幹糧都給了避難村的村民,他們那會兒吃樹皮吃得厲害,把十裡坡那片樹林都薅光了……”
江流毫無心機,全盤托出:“那個時候我還小,輕功雖好,但是也背不動公子爺。我也正在長身體,實在餓得慌,公子爺說附近有前朝皇陵。于是,我們去偷吃了幾個供果。”
原來是為了充饑。懷晴抿唇。
李厲突然驚道:“原來,小時候給我糖果吃的,就是你們!”
江流颔首。紅燈疑道:“按說,那個時候大晉都亡了三四年,還有人守皇陵、放供果啊?”
猶如春雨淅淅瀝瀝,落進了心裡。
懷晴的心好似漲水的池塘,酸脹不已。
看來,是公子律。
從前,每到暮春時節,他會消失十幾日。後來,懷晴才知道,公子律會偷偷備上極佳的瓜果,尤其是櫻桃,聽說都是爹娘從前愛吃的果子。懷晴心下黯然,公子律私下去祭拜爹娘,甚至沒有告知她。有一次,懷晴大着膽子攔住公子律,懇求道:“公子,你帶我去吧,我也想給爹娘燒一柱香。”
“我也想啊,但懷晴,你還不配。”
公子律拎着滿滿的果籃,眼神幽深可怖,似鬼非鬼,道:“我是為大晉死過一回的人了,阿爹阿娘為了大晉,被活活燒死。你呢?生來便是受盡萬千寵愛的公主,江山陷落後,你為大晉做過什麼?”
“在你成為一把好刀之前,你還不配,成為公主。”
公子律隻留下冷冷的一句話,“你還不配,姓魏。”
懷晴小小的手心握着那把彎刀,心裡賭咒發誓,她要成為全天下最快的刀。
那時比現在年輕十多歲,估計想象不到,長大後,懷晴曆經磨難,成了暗雲山莊最好最快的刀,然後生出了“當一個人”的念頭。
江流的聲音打斷懷晴的沉思:“誰知道呢?說不定,是沈磐家那種愚忠老臣,偷偷放的供果。”
荊棘遍地,江流揮刀斬斷,踏出一條可通行的路,漫不經心道:“不過現在肯定沒供果了。”
這邊幾人轉向不同的方向,裴綽看在眼裡,默默跟在一行人身後。隔着幾丈遠,剛好能聽到他們之間的談話,竟也沒阻攔江流帶她們去找前朝皇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