腦海中的雨聲漸漸歇了,懷晴的眸子被四壁的青苔染了一層濕意。
她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的男人,一身玄衣,灑然如青松。
唯有指間的碧玉扳指矜貴異常,眉眼帶有一絲無可奈何的愁緒,可脊背挺直,桀骜地睥睨着一切。
若是他束起高高的馬尾,再矮上三分,那活脫脫便是破廟中恣意少年的模樣。
懷晴抑制不住心中的疑惑,開門見山:“你是岷縣破廟裡的大哥哥?”
裴綽用手遮住鳳眼上下方,眸子閃爍出奇異的光芒:“也不怪你沒認出我,十五年過去,我亦是很難認出當年的小丫頭了。”
“可是,可是,我大哥哥怎麼會是你?”
剛入暗雲山莊的時候,懷晴受不了鬼公子對她的折磨和訓練,常常在夜裡祈禱,若是大哥哥能尋回她,以後一直生活在那座破廟裡,每日行乞也是好的。
但她千算萬算,也沒想到,她的守護神,她的大哥哥,竟是眼前活該千刀萬剮的裴綽。
“我也不會想到,當年的小家夥成了大名鼎鼎的分花拂柳。”
裴綽眼眶微紅,聲音似也在顫抖,“後來,我時常去岷縣、嘉祥那一帶,時時留意流浪行乞的小姑娘,一次都沒尋到你。”
懷晴心中苦澀,那時的她,早已開始了殺手生涯,孩童的天真早已不複存在。
偶有吃糖的時候,會想,若是大哥哥還在一定給他留上一顆。
“我的智齒壞了一顆。”懷晴撫着左頰,“每次死裡逃生,我便會吃上一顆糖。”
但她不再吃桂花糖了。
破廟的雨聲似乎再也沒有停止過,連帶記憶也是潮濕的。
“可是,你為何會殺他?我視他為養父,當年,若非他相護,我們如何能活下去?”
“你怕是不知道,我尋養父尋了好久,可我終究得了他消息的時候,他已被五馬分屍!”懷晴聲音不自覺高了起來。
裴綽的唇角逐漸帶了幾縷苦澀之意,“當年玄女廟相遇時,我已認出他。”
“他是傅況。”
前朝時,因落榜書生傅況揭竿而起,時局陷入大亂,自此,皇朝不複輝煌。
傳聞中,大周開國皇帝容鈞已将傅況賜死,沒想到他竟還活着,淪為乞丐、苟且偷生。
“我跟他,本就有仇。”裴綽聲音淡淡的,“因他破廟相護的緣分,我們的仇怨一直沒有清算。本想着,他作他的乞丐,一直這般到死,我也就不計較了。”
“可是,他偏偏賣了你!”
懷晴聲音波瀾不驚:“他賣了我?”
裴綽盯着她的眼睛,如同看着遠方的故人。
“我們三人相依為命了兩個月,你那時性子,比現在活潑快樂許多……若非他,你現在依舊是個沒心沒肺的小姑娘。”
密室有條極長的甬道,不時有回聲漸起,顯得悠遠冷肅。
“那一日,你非要買一隻兔子,我不同意,他寵你寵得厲害,便帶你去集市買兔子。我因旁的事抽不開身,沒能一道去,誰料,他那日将你賣到了青樓。”
“經了幾個人牙子的手,我要尋你,如大海撈針。”
“他待我,極好極好的。他是我的養父,他說,要帶我吃好吃的糖,睡很軟的床!”懷晴眸中隐隐淚光閃爍。
“千真萬确。”裴綽伸出手,試圖摸摸她的頭,終究頓在半空,聲音溫軟:“剛進青樓時,想必害怕極了吧?”
那時,她被龜公沒日沒夜的打,别說養兔子了,能啃一口胡餅、喝上一口水,都謝天謝地。
還好,遇到了比她大幾歲的慕甯,會偷偷跑到柴房給她上藥。
她倔強極了,偏偏不落淚。這更惹龜公生氣,仿佛馴獸一般盯上了她,非要她哭着求饒。
懷晴也不記得她最後有沒有哭,隻知道發了好大一場高熱,慕甯偷偷哭了好幾場。
“所幸,在青樓沒待幾日,便去了暗雲山莊。”懷晴苦笑道。
那年,鬼公子尋回她,亦帶回了青樓裡幾個孤兒孤女。本以為尋回了兄長,沒想到兄長卻是一連串噩夢的開啟。
她成了兄長魏律的一把刀。
“他活該被五馬分屍!他該死。若非他,你如何會淪落風塵地,又如何會進暗雲山莊!”裴綽深深地看向她。
“若非他,你不會過這暗無天日的生活……”
裴綽跌坐在角落,靠着潮濕的牆壁,頹喪地捏着手指:“也不全怪他。當年,我明明可以護你周全,是我太大意了,又輕信他人……”
養父被裴綽虐殺,懷晴才生出了要殺裴綽的念頭,加之與公子律的約定,她才潛入荔園。
如今,裴綽告訴她,養父是當年害她入煙花巷的人。
世道的是非曲直,真真可笑。
“我的大哥哥,清正良善,絕不是……”
懷晴遠遠地立在一旁,瞪着裴綽,沒将後面的那幾句“絕不是你這等心狠手辣面黑心黑之人”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