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晴一愣,她會如何選?
一個可能身懷秘密的人質,還是全城百姓的性命?
還未等她想周全,耳邊響起笃定的聲音:“好,容悅此人,還與你金光明社。”
沉默半晌,裴綽方才還大言不慚地表示不受威脅,此刻話出口,竟有些謙遜君子的模樣:“如何歸還?還望貴社告知。”
畫舫上,風吹起茜羅輕紗,美人獨坐,顯得如夢似幻。
她似乎早有料想,從袖中掏出泛黃的火折子,笑道:“大人自然是從哪兒抓來的,還到哪兒去。”
裴綽雙手一拍,“來人,帶容悅。”
未幾,一影衛押着容悅跨過石橋,不遠不近地隔着畫舫對望。容悅滿身髒污,眸子晶亮,一見裴綽便望天大笑:“裴賊,我給你說過的,金光明社的人,你碰不了!”
裴綽凝眉道:“送去永安坊,玄女廟。”
十來位影衛押着狂笑不止的容悅離去,暮春的風一吹,湖面泛起漣漪,吹得諸人寒顫連連。
畫舫上,如夢如常地喝酒,竟坐在古琴前輕撚琴弦。
“閣老放心,等收到信号,确認我的人領回容悅,我自歸去。金光明社,不屑詭詐。眼下閑着,不如也給諸君彈琴唱曲?”
湖心亭諸位官宦對滿花樓花魁甚為熟稔,也有一擲千金隻為聽她撫琴的,也有為其争風吃醋的公子哥。此時均雙手抱頭,窩在亭台一角,瑟瑟發抖,哪裡還有心思聽曲。
裴綽從容地挑了個石凳坐下,徑直看向她:“不如彈一曲嘉祥小調。”
如夢搖搖頭,“我不會。不如彈一曲昭明太子寫的曲子吧。”
懷晴心頭泛起酸澀。
昭明太子驚才絕豔,随手譜的曲子亦動人心弦。凡有井水飲處,自有人臨風而唱太子詞。自大周開國以來,朝廷嚴令禁止坊間彈唱太子舊詞。
“今日傷心渾似醉,憑高不見神仙。
蜃阙魚沉,鸾笙鳳冷,人事皆遷。
興亡一瞬,斷鴻聲裡,江漢蒼然。”
曲終,風盡。
天際忽地響起一聲爆竹,綻放一朵盛大的碧色煙花。
如夢仰頭看了一眼,笑道:“我該去了。”說罷,輕撚火折子的蓋頭,吹一吹,火星炸裂開光芒。
“如夢——”
岸邊忽然傳來一聲高呼。衆人擡眸望去,原來是竹影背着一紅衣女子,快步奔向畫舫的方向。
亭上,謝無極高呼:“宴四公子,莫被這花魁娘子騙了去!”
尖利的聲音被風卷去,竹影忽地頓住腳步,放下紅衣女子,撲通一聲跳入碧湖,朝畫舫遊去。
懷晴心頭一暗,若是竹影不怕被人看穿身份,怕是要輕功而來,掠走如夢。
“四郎!”如夢驚得捂住胸口,手卻也不緊不慢撒開火折子,火光濺落在酒液上,火舌騰的升起,卷起輕紗。火焰順着風勢猛漲。
華美畫舫眨眼間被淹沒,碧湖上如同盛開着一朵烈焰吐蕊的花。
“對不住了,四郎!”火海中,如夢的聲音如同鬼魅:“我如夢騙過很多人,唯一對不住的便是你。就此别過了!”
“那又怎麼着?我也騙你了啊!”
竹影邊遊,邊喊,聲音帶有絕望的哭腔。
懷晴從未見過這樣的竹影。
哪怕是當年慕甯失蹤時,他也隻默默地拎一壺酒,坐在屋頂喝悶酒,喝了三天三夜,從屋頂上摔了下來,碎了骨才罷休。
然而他卻遊不進火海。
湖心亭上,諸人唏噓。
有人歎道:“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溫柔鄉裡的常客,竟也有真心傾慕女子的時刻。四公子忒慘了,若真的隻是花魁,便是城中佳話了……”
眼看火焰吞沒畫舫,竹影浮在水中,不靠近岸、亦不靠近遊船。
綠色衣袍翻飛,如同碧色的水鬼,幽幽的孤魂。
日暮西斜,殘風嗚咽。
諸人怔了怔,誰能料到大周最顯赫的婚宴,成了如今的模樣。
喜婆更是面色慘白,腳打哆嗦,暗自撫着木柱強打精神。
裴綽靜靜地瞥了一眼喜婆,“下一步。”
喜婆:“……啊?”
“夫妻對拜的下一步。”裴綽好心提醒道。
亭上諸人面面相觑,均心道:都這般模樣了,裴閣老還想着成親呢!
喜婆皮笑肉不笑,配上烏紫的唇、白紙般的臉,顯得瘆人極了:“下一步,送入洞房!”
尖銳的女聲在冷風中破了嗓。
“等一等,不如直接跳入這一步。”眼見暮色将至,懷晴目光灼灼地看着裴綽:“賓客受驚,哪裡需要新郎官一一敬酒?不如官人,直接洞房花燭,先喝合卺酒?”
裴綽金冠玉容,鳳目長眉,眉心一粒痣顯得如有神性。聽懷晴如此說,竟挑眉深深看了她一眼,似笑非笑:“行啊,就聽夫人的。”
恰此時,竹影從碧湖中遊上湖心亭,濕透的發絲垂落,囫囵倒在地上。謝無極好心去扶,竹影卻索性趴在地上,似在抽泣。
衆人三言兩語勸慰這位失意貴公子之際,懷晴卻瞥見了竹影左手微蜷的手指,十指中指交叉。
有人死了。
懷晴遠望了一眼隔湖相望的紅衣女子,心裡一片清明:裴淵死了。
身旁的喜婆手指在打哆嗦,連帶着懷晴的指尖也顫了一下。
她假作羞澀地看向裴綽,捂着嘴唇,似乎孕期不适的模樣。
裴綽不可察地點了點頭。
一竹排從碧湖中飄然而至,翠竹間綴滿紅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