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别的遊魂說,鬼的頭七當日,若是沒去地府報道,便是粉身碎骨之日。
時日無多,懷晴最後看了一眼暗室裡雕刻的漫天星雲,二十八個星宿羅布其間。三片祈願金葉在微弱的油燈下熠熠發光,煞是好看。
如今再祈願什麼,都無濟于事了。
忽地,紅線下的金葉光芒大盛,形成一道令“鬼”都難以忽視的金光,閃得懷晴睜不開眼。
懷晴本能地擡手遮住金光,耳畔傳來鼎沸人聲:遙遠的馬蹄聲,沿街包子鋪的叫賣聲,行人的腳步聲,粗鄙的對罵聲,孩童得了布老虎的由衷笑聲。
聲音逐漸從模糊變得清晰。
接着,一聲洪亮的豔羨聲響起。
“你看,又是哪個富家公子帶如夢姑娘遊玩呢!”
懷晴放下擋住金光的手,擡眸望去,此間正處熙熙攘攘的西市,身上沒了大紅喜袍,而是一身孝衣,耳畔一朵白花攜着潮意。
野菜大娘臉上的天麻印熨帖舒展,笑意盈盈地望着她。
不遠處,竹影的香車緩緩駛來,載着清調歡歌。
隔着白牆青瓦,這頭,裴綽攜着一衆軍士廠衛複返。
正是暮春時節,柳絮如煙。
懷晴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掌,紅潤柔軟,靈活敏捷。她毫不猶豫咬了一口指尖,疼痛酥麻之感從指尖漫至心口。
這是重活一次了?
還回到了賣身葬父、試圖接近裴綽的那一日?
此時,香車已停于面前。
竹影頭頂玉冠、腰纏紫帶,依舊手拎酒壺,搖搖欲墜,由花魁娘子攙扶着,才能勉力站着。
懷晴當機立斷,上前抱住竹影大腿:“公子,公子行行好,帶走我吧!”
野菜大娘震驚地望着小白花的身影,心道:“這開竅也開得太快了!這麼快便會抱大腿了,這姑娘咋這麼機靈?”
竹影亦是怔了怔。
竟不是求他要棺材錢?
不走劇情了?
不愧是多年夥伴,竹影瞬間讀懂了懷晴的言外之意。
——帶她走,意為暫時取消接近裴綽的計劃,從長計議。
竹影從善如流地拉起懷晴的柔荑,挑起懷晴的下巴,笑眯眯道:“這麼标緻的小娘子,都求上門了,自然卻之不恭。走吧,姑娘。”
十足的纨绔模樣。
如夢聞言,遠山眉不由得微蹙:“四郎……”似有不情願之感。
竹影一手抱住如夢,一手拉懷晴,哄着花魁娘子道:“再标緻的小娘子,怎麼及得上如夢一分?不過是給你尋了個小丫鬟。”
說罷,三人齊上馬車,引得野菜大娘連連喚懷晴:“姑娘,您的物件兒還沒撿走呢?”
說的正是懷晴的道具——一破草席,一個土碗,一塊歪歪扭扭寫着“賣身葬父”的木闆。
懷晴掀起車簾,低聲道:“不要了!”
香車緩緩駛離。
徒留野菜大娘收拾草席和土碗,嘟囔道:“你不要,我要!怎麼着,也是能用的東西,不能浪費。”
說罷,眼前出現一雙金線密密纏繞的皂靴。
擡眼望去,駐足之人竟是一身矜貴俊美無雙的男子。
當朝首輔裴綽。
鳳目幽深,怔怔地望着那塊“賣身葬父”的木闆。
方才,驚鴻一瞥,那一身孝衣提步上馬車的女子,衣訣飄飛的影子竟從他的腦海中揮之不去。
“這牌子,你還要麼?”裴綽問道。
野菜大娘吓得渾身打哆嗦:“不要,不要,本就不是我的東西,我要它作甚?”
裴綽拾起木闆,見字迹着實潦草可笑,唇畔帶了些笑意,便顯得君子玉立、人模人樣:“這是誰的?”
“一個嘉祥來的苦命女子,賣身葬父來着!”野菜大娘見對面說話和煦,便也多說了幾句:“好在,如今去給滿花樓的如夢娘子當丫鬟去了,倒也是個好歸處!”
“嘉祥?”
裴綽眺望着漸行漸遠的馬車,“竟是嘉祥來的女子?”
謝無極觑着裴綽的神色,提醒道:“那是平南侯四公子的馬車。他平日裡風流慣了,見到好看的民間女子,心癢難耐也是有的。若是閣老亦鐘意……”
裴綽甩開木闆,斜斜瞥了一眼謝無極:“不是什麼阿貓阿狗,都能進我荔園。”
聲音比山巅的風來冷。
謝無極無聲腹诽:是,不是什麼阿貓阿狗能進荔園,可你光外室,就養了十來位呢!
裴綽黢黑的鳳目掠過一道光彩,“不過,這一位嘛,倒着實有點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