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心中衡量的利弊他人并不知曉。喬瓦尼大師隻看到女孩點頭了,似乎已經做出決定,臉上焦急的神色頓時更加明顯。
“你要想清楚,菲麗,去了羅蘭那就是另一個國家了。”男人雙手按住桌面站起身,看向菲麗絲時難得用上十分嚴肅的語氣,“先不說那麼遠過去不安全,你在一個陌生的地方生活周圍全是不認識的人,要是被人欺負了都沒人可說……對了,羅蘭那邊還是用另一種語言,你去了連别人說話都聽不懂,日常可要怎麼生活?”
“我可以去學,喬瓦尼大師。”
菲麗絲擡起頭,整個人端端正正坐在椅子上,一雙沉靜的深色眼睛回看過去:“我還小,有什麼不會的都可以學習。可如果隻有在那裡才能一直畫畫,我想我更願意在那裡生活。”
“你、你真是……”喬瓦尼大師張張嘴,哭笑不得道,“你才多大?怎麼就會覺得自己會一直喜歡畫畫?而且過去也沒聽馬西莫說你這麼喜歡畫畫啊?”
“…………”
“因為我身體裡流着石匠的血。”
沉默片刻,菲麗絲還是有些臉熱地用上後世大師的話,執着地仰起頭:“我的祖父是石匠,我身上留着他的血,我的骨頭和血告訴我,我注定會愛上藝術。”
話都說到這個份上,喬瓦尼大師也有些啞然。
與那雙執着的眼睛對視片刻,最後隻單手拍上自己的額頭。
“這倔脾氣……真不愧是馬西莫的孫女嗎……”他喃喃一句,又搖搖頭,“不行,這件事太大了,我需要明天再跟卡米羅院長商量後再決定。”
喬瓦尼大師的糾結在菲麗絲的意料之中。或者說,最後如果他堅持不讓自己去那麼遠的地方菲麗絲也能理解。
她隻是出自私心……除了想要逃離這座注定會死亡三分之二人口的城市外,菲麗絲也生出想要逃離“菲麗希安娜”這個身份的想法。
如果菲麗希安娜的靈魂已經在那次意外中消散,如果她注定沒有方法“夢醒”回到現代,要在這個軀殼裡生活一輩子,那她必然不會想繼續做“菲麗希安娜”。
離開“故鄉”對她來說不算難,因為她對這座城本就沒有歸屬感。
屬于菲麗絲的故鄉在大洋的彼岸,在如今的條件下她注定無法再踏上那片土地,那對她來說任何城市都是一樣的……
在二樓的窗口看着那穿着灰袍的身影一步步走到街的盡頭,菲麗絲這才收回目光,習慣性拿起木梳梳起頭發。
雖然從第一次發現身上有虱子後就再也沒抓到第三隻,可閑暇時仔細梳頭、檢查身上和床鋪上是否有寄生蟲已經變成她的習慣。
她平時不會接觸到外面的人,而黑死病主要是血液傳播,隻要控制住周圍沒有寄生蟲那她基本就不會有感染的風險——事關自己的生死,這點菲麗絲還是格外注意的。
好在女主人伊莎貝拉和喬瓦尼大師也都是略有潔癖的人,很注意個人衛生,所以這個家暫時還算安全……
就在她心緒亂飄時,之前沒有跟着上樓的派勒烏索教授卻是從窗口飄了回來。
“……我幫你看了下,那位灰袍修士應該是個人品不錯的人。”老教授接收到女孩瞥來的視線,有些不自在地說道,“喬瓦尼大師的妻子給他包了一塊牛腿肉,他卻在一路上将那些肉全都分給了路過的窮人,一點都沒給自己留……即使是在那圖拉會裡,這種人在現在也實屬難得了。”
菲麗絲忽略了他不自在的表情,一邊梳頭一邊像之前那樣順口問道:“那圖拉會又是什麼?”
見她沒有問自己這兩天都去了哪兒,反而繼續問出這種常識性問題,派勒烏索教授也說不清自己是松了口氣還是有些失望,但嘴上還是很誠實地回答道:“是聖教修會的一種。跟帕提恩提斯會那種有固定修道院的修會不太一樣,那圖拉修會的創始人聖那圖拉主張修士們應該完全放棄所有私産,穿沒有染過色的灰色麻衣,以完全清貧的姿态四處雲遊傳教……”
說着說着,他還歎了口氣,感慨道:“不過後來他們中也出現了意見分歧,阿斯卡城外還有一座屬于那圖拉會的修道院呢。現在還能嚴格遵從聖那圖拉主張生活的人也實屬罕見。”
聞言,菲麗絲總算提起了些精神,好奇道:“完全沒有私産還要四處行走,那他們怎麼吃飯睡覺?”
派勒烏索教授:“按照聖那圖拉最初的主張,那圖拉修士的吃喝都需要靠他人施舍,所以他們也被稱作……”
“——要飯修士?”
菲麗絲試着搶答道。
她剛說完,就見老教授那張被胡子遮住一半的五官都跟着抽搐了一下,忍了忍,還是沒忍住,拔高聲音咆哮道:“是乞食修士!或者也可以叫他們灰袍修士……你那種說法實在太失禮了!”
乞食,不就是要飯……
看着老教授吹胡子瞪眼的樣子,菲麗絲到底沒把内心的嘟囔說出口。
不過這也讓菲麗絲更能理解喬瓦尼大師為什麼甯可拖延時間也不願意輕易放她走了。
如果那位薩瓦托雷修士确實是一位虔誠的那圖拉修士,他的人品确實毋庸置疑。可作為一個身無分文的老人,連他自己都要靠要飯生活,看着也沒有什麼武力值,帶着她一個女孩從意圖恩諾走到羅蘭,這麼長的路上誰都不能保證會發生什麼。
如其冒這樣的風險,還不如按照原計劃把她送到阿斯卡附近的修女院,這樣一旦有困難,終究有認識的人能夠幫忙。
至于菲麗絲的那點個人愛好,在保證她安全的大條件下,在大人們的眼中也許根本不值一提。
分析過目前的情形,菲麗絲不由深深歎出一口氣。
如果真是這種結果,她也隻能接受……畢竟沒什麼比活着更重要。
她原本以為自己那小小的掙紮必然沒什麼希望,卻沒想到自己的臨時監護人——喬瓦尼大師的态度在第二天發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
“……快,麗薩,收拾兩件馬裡奧的舊衣服給菲麗帶上……還有吃的,多帶幾塊面包給她包起來……”
不等下到一樓,菲麗絲就聽到了喬瓦尼大師正對着妻子焦急囑咐着什麼。
見她下樓,原本焦頭爛額的男人頓時身體一僵,随後臉色十分不好地大步走上前。
“很抱歉,菲麗。我也許要食言了。”
男人帶着慚愧蹲下身,握住女孩的雙肩:“你不能在阿斯卡待下去了……羅蘭也好原間城也好,必須立刻出城,走得越遠越好……”
“這次的疫病不是普通的瘟疫,城外到處都是屍體……病人正在源源不斷地被送到修道院和修女院,可沒有辦法……誰都沒辦法阻止……連卡米羅院長都……”
他的聲音突然哽住,修剪得當的唇須顫了顫,與五官一起組成一個苦澀的表情。
“我不能把你送到附近的修女院了,那就是送你去死……你明天一早就跟薩瓦托雷修士離開,快點走,走遠點,也許就沒事了……”
他這麼說着,從懷中掏出一隻巴掌大的牛皮袋,悄悄塞到女孩的手裡。
“這是馬西莫在房子裡存的一些錢,我又添了些,藏好,不要讓任何人發現……如果你能安全到達,用它們給我送一封信……”喬瓦尼大師低聲說道,“願聖母庇佑你,菲麗希安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