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甚至還厚着臉皮邀請能引發“神迹”的薩瓦托雷修士一起來,被老修士斷然拒絕後又念叨着如果瘟疫能傳給馬黎人他一定多給修道院捐錢,最後把一向脾氣好的老修士惹到三天沒跟他說話,直到他保證不會再“說出這樣的詛咒”才罷休。
“……别看他現在對你們和和氣氣的,你可别以為他真的那麼好說話。”
最近一直在馬力諾商隊那邊、許久沒有與他們同乘一輛車的弗朗西斯科突然跳上菲麗絲所在的闆車,瞥了眼一旁正在閉目養神的老修士,小聲說道:“他的商隊跟馬力諾先生那邊不同,隊伍裡的人有不少雇傭兵,能壓制住這群人做領隊的不可能是什麼善良的角色……”
菲麗絲有些驚訝地眨眨眼,但還是老實點點頭。
同行這麼久,她當然也看出來了。而且不說别的,就福瓊先生那先倨後恭的做派,她也不會把信任交托給這種人。
見她面上沒什麼太大的反應,弗朗西斯科焦躁地撓撓頭發,沒過多久就再次湊近:“唔……不過你們在心裡提防點就好了。他是個好面子的人,聽說還是呂得商會會長的表親,既然已經當着那麼多人的面答應會護送你們就一定會做到,像他這樣的商人最重視名聲……”
“…………”
菲麗絲開始覺得他今天話多到不太正常了,疑惑地看過去。
少年被她看得更加不自在:“怎麼……幹嘛這麼看我?”
“……你今天話有點多。”菲麗絲直白道,“而且你以前從來不在背後說人壞話。”
“哎呀,你真是——”
弗朗西斯科快速瞟了眼四周,這才繼續低聲提醒道:“我們馬上就要到盧古城了啊……”
盧古城,位于羅蘭王國東南方,為兩條河流——羅拿河與康娜河的交彙處,也是王國南部的水路樞紐站之一。
從羅拿河南下會直通教皇所在的羅拿城,向北則可以前往首都呂得城——總而言之,這裡會是兩支商隊分開的地方。
菲麗絲雖然天天聽周圍人即将到某某城,但那些陌生的名字對她來說跟亂碼沒什麼區别,在派勒烏索教授的提醒下才意識到距離兩人分别已經不遠了,這才慢慢坐直身體。
這個時代通信困難,每次分離說不定就是永别。
看着眼前這個已經完全恢複健康的少年,想到一路上的種種,菲麗絲難得生出一點不舍。
“……那就,祝你早日發财?”
見少年瞬間露出羞窘的表情,她便知道對方還記得那天晚上的事,忍不住笑了下又低聲囑咐道:“但無論如何,命都比錢重要……你既然要去教皇在的城市,那些話以後就不要再說了。”
“這我當然知道……”弗朗西斯科尴尬到耳朵都紅了,見這小孩還笑得一臉得意,忍不住用手彈了下對方的腦門,“那我就祝你的牙能快點張齊。”
見菲麗絲一秒閉嘴,他又忍不住笑起來。
“對了,你在呂得有具體住址嗎?”
笑夠後弗朗西斯科總算想起正事,掏出一把小刀和不知從哪兒弄來的木片,順口問道:“還有你的名字,你知道菲利希奧要怎麼拼嗎?”
菲麗絲有些稀奇地看了眼他準備的書寫工具,大概也猜到了他想做什麼,想了想還是搖頭:“我隻知道我們要去呂得城旁的科冬鎮,具體地址還不知道……”
“如果你想寫信,可以寄到科冬的帕提恩提斯修道院。”
一直在閉目養神的灰袍修士突然睜開眼,先看了眼少年,又朝菲麗絲笑了下:“那座修道院距離村中各處都不遠,周圍還有一家姐妹修女院,兩位院長對附近的人家都熟悉,寄到那裡一定不會有問題。”
菲麗絲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跟着點頭贊同,又接過他遞來的木片和小刀,歪歪扭扭刻下一串字母。
F——E——L——I——C……
刻完C後,她的手停頓了下,最後還是用一個潦草的“E”作為收尾,然後快速塞回對方手裡,速度快到像是在做賊。
弗朗西斯科倒是沒在意,直接把木片和小刀收起來。
等商隊駛入盧古城、找到旅店休息後,又一反常态地拖着菲麗絲去了街上。
菲麗絲很想說一句他是不是忘了上次的教訓。
盧古城的治安倒是還沒有完全崩潰,但環境上真沒比學都城幹淨到哪兒去……她還不想體驗被天外飛屎淋一身的感覺。
不過見少年堅持,想到兩人說不定是最後一次見面,又是去距離落腳地很近的鐵匠鋪,她還是答應了。
兩人來到鐵匠鋪前,弗朗西斯科先跟鐵匠叽叽咕咕了一陣,等對方點頭後才轉身走回來,鄭重拿出一枚金币舉到菲麗絲面前。
“我向聖母發誓,我那天說得都發自真心。”
“我知道薩瓦托雷修士一定不會受這份謝禮,可你既然是他帶在身邊的人,又被他如此信任,那他的那份我會一并給你。”
少年站直身體,手裡捏着金币,一雙眼睛認真與面前人對視着:“菲利希奧,你是我的兄弟,我的救命恩人,沒有你我就不會站在這裡……從今往後,我賺的每一枚金币裡都有你的一半,直到我去世為止,這枚金币就是證明。”
菲麗絲萬萬沒想到他會說出這些,眼見着弗朗西斯科真要把那枚金币交給鐵匠剪成兩半,她趕緊一把按下那隻伸出的手臂:“等等!”
“你不要勸我,我是認真的!”
即使手臂被抓住,少年依然堅持往外遞的動作。
“沒……不是,你聽我說!”
菲麗絲發現自己完全無法阻止對方,隻能趕緊提高聲音道:“你為什麼非要掰金币?多浪費啊!隻是個信物的話掰個銅币不也行嗎?”
…………
話音落下,弗朗西斯科掙紮的動作都僵住了。
菲麗絲看出他眼中一閃而過的茫然,繼而又像是下定決心般咬起牙關:“不行……我說了是金币就要是金币……”
“可你身上又沒有多少錢啊!”菲麗絲繼續紮心道,“羅拿城内的物價不便宜吧?旅店也不會便宜吧?是不是還有入城費?住宿有沒有城市稅?你覺得你去了這樣一個陌生的城市要多久才能找到一份能糊口的工作?”
連續五個直擊的靈魂問題砸下來,直接把少年從驕傲的灰狼淋成了落水狗。
“那、那也不能用銅币啊……”他不情願地小聲嘟囔道,“看起來也太遜了……”
顧及到少年脆弱的自尊心,當他改口用銀币後菲麗絲沒有阻攔。
随着“叮”的一聲脆響,銀币在鐵剪子下變為兩半。
盧古的鐵匠還十分貼心地給兩枚半圓上各穿了一個孔,方便他們穿繩攜帶。
“等我在羅拿安頓下來,我會給你寫信的。願吾主保佑你和薩瓦托雷修士能安全到達科冬。”
鄭重放好半枚硬币,弗朗西斯科一把摟住她的肩膀,在她想要掙紮避開前小聲道:“我真的很感謝你們能救我,菲利希奧,你要相信我的話全都出自真心,我從沒這麼感激過誰……但我也希望你……不要再這麼善良了。”
“薩瓦托雷修士是個那圖拉修士,不到最極端的情況,沒有人會對一個灰袍修士動手……可你不一樣,你沒有這層身份,做一個善良的人隻會被當作肥羊……像我一樣,有用的時候誰看到都會上來咬一口,沒用了,誰都會輕易抛棄……”
看着少年眼中的憤恨和不甘,菲麗絲摩挲着硬币的斷口,輕輕歎息一聲。
“我知道……”她小聲說出實話,“我是知道你隻是感冒才留下的……”
弗朗西斯科聞言愣了下,繼而發出一陣暢快的大笑。
“你這個小機靈鬼……就該這樣,保重自己才是最重要的!”
他一邊笑一邊用力揉搓小孩有些長長的頭發,被菲麗絲用力掙開才停下打鬧,一起往回走。
“你要好好活着,菲利斯。”
快走到旅館時他突然冒出這麼一句:“你和薩瓦托雷修士都是……你們都要好好活着。”
菲麗絲偏過頭。
夕陽下,少年正注視着不遠處那條閃閃發光的河道,還未完全長開的五官上似乎多了些不屬于這個年齡該有的情緒。
“…………”
“你也是,弗朗西斯科。”
她的視線轉向河道:“祝你能心想事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