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的鏡子，是禇浩然第一次看見他。

他剛從客廳回房，剛和母親吵完架，吵架的内容無非還是老生常談的，為什麼不合群，怎麼學習成績又下降了？

争辯到最後隻剩兩敗俱傷，他往後退了一步，轉身幾乎是狼狽的逃開。反手甩上了房門，滑坐在地上，捂着胸口，愣着坐了好一會兒。

要說複盤是怎麼吵起來的，其實到最後都沒有什麼意義。反抗也隻不過在消耗那些無效的情緒，他渾渾噩噩的看着自己的手，發散思維間，紅色的血迹一點一點布滿了雙手。沒過多久，又像是在承受不住一樣，雙手抱住了自己的頭，喃喃自語的吐出氣音。

“怪物……”

目前還在外面大聲喊着，但是聲音漸漸小下來。過了一會兒，門外響起敲門聲，傳出父親喊着開門的聲音，他卻也沒有精力去答應。

都說一家人本應該和和氣氣的，就低個頭而已，多簡單的事。

可是為什麼要我低頭呢？

他不明白，也不願意再去想，情緒積壓太久，其實都已經淡到幾乎麻木。心理咨詢治标又不治本，他明白自己救不了自己，索性放任自流，反正平靜着活着也沒有什麼不好。

為數不多的煩惱，大概也就是時不時反映出來的，胸悶以及想吐的欲望。順便再從邊邊角角，告訴他積壓太久，情緒該宣洩宣洩了。

可是要說宣洩，也得有人聽，他又沒有辦法跟别人說，更何況也沒有人聽，索性一直逃避着，還要在除了自己獨處以外的任何地方，習慣性的揚着一張笑臉。

關上了門，難以遮蓋的疲憊，反彈一樣的鋪天蓋地的湧過來。禇浩然滑坐在地上，眼睛空空的，望着天花闆，找了眨眼也沒有擠出眼淚來，最後隻能靠在門上一隻手遮着眼睛，仰頭大口的喘氣。

但這一切沒有造成什麼好的結果，他終究還是因為極強的反胃感，臉色蒼白，弓着背踉跄着起身。

走進幽暗的裡間，母親的抱怨還回蕩在耳邊，禇浩然一隻手撐在洗手台的池子上，将水龍頭開到最大，這才捂着嘴，泛着一遍又一遍的惡心，根本控制不住的又吐又咳，嘴裡是壓制不住的血腥味兒。

哈……哈……

水流聲混雜着粗重的喘息回蕩在狹小的房間裡，咳嗽停後，禇浩然弓着身子，張嘴又緩了一會兒，在水龍頭那兒，掬捧水漱了漱口，滿嘴的血腥味淡卻了不少，他才有力氣直起身擡頭。

本以為會看到鏡子裡蒼白的自己，卻沒想到正對着的是一張空白的臉。不知道是不是太過震驚，此刻反倒格外的甯靜，他腦子裡隻淡淡的彈出一句不算幽默的冷笑話。

哦，果然病得不輕。

鏡中人好奇的看着禇浩然。這也是祂看見禇浩然的第一面，此時的鏡中人還沒有名字，甚至連最基本的五官都沒有。剛剛誕生，連自己是什麼也不太清楚，隻是一味的看着鏡子那邊的禇浩然，從他的身上品味那副壓抑了太久，反而顯得過于苦澀，甚至麻木的淡淡的木香。

很好吃的味道。

祂輕輕的“嗅”着，從剛誕生就開始學會了忍耐，無視了在腦中不斷的叫嚣着的渴求，卻又屏蔽不了鏡子那邊的人，所帶給祂了極強的食欲。

吃了他，替代他。

更深一步的，就是伴随着欲望傳來的神經層面的饑餓感和痛感，隻是看着這張臉，祂不舍得動手，最終退而求其次，放縱了視線，死死地沾在了禇浩然身上。

吃不到，看個眼瘾也算是階段性滿足。

可這一切“祂”都沒有表現出來，也許是托了那副還沒有五官的臉的福。祂所對外表現的，隻是站在鏡子裡，一動不動的“盯着”對方，非常盡職的扮演着一副剛剛塑造好的石膏像。

見到對方終于發現了自己，這才緩緩的對着鏡面傾過身去，惡趣味的手貼着鏡面，一副想要把對方拉進鏡子的動作。

那雙還沒有出現的眼睛，饒有興緻的打量着對方還沒緩過來的臉，正好是因為剛才過于的激烈，此時那臉上稍帶了點氣色，就連眼尾都紅了，像是被誰欺負了一樣。

真狼狽啊。

玩笑般的語氣，帶着一道很輕的歎息，就這麼傳到了禇浩然的耳朵裡。

他擡頭看着鏡子裡那張無面的臉，退後了兩步，直接靠到了牆壁上，本來穿的就薄，碰上冰涼的牆壁，差點沒動那一哆嗦，可他也顧不上這些，抿緊了唇，向着一邊摸索，有沒有趁手的東西。眼睛卻并沒有從鏡中人的臉上移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