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格瑞夫斯相信上帝,因為他見過魔鬼。
誰也不知道那個女人是什麼時候出現的,但她和隔壁家的女主人長得一模一樣。都是一樣的棕色長發,一樣的蜜色皮膚,一樣的灰綠色眼睛。
她也許是剛出現不久,也許是在閣樓裡蝸居了很久……誰知道呢?
總之,在那個下午,迷你版本的格瑞夫斯正在幫媽媽晾曬床單。陽光一如既往的好,耀眼到變成冷白色。一天當中,唯有午飯後的這兩個小時是這樣的天氣,或者說能夠擁有這樣的天氣。太陽是懸在頭頂的,不用擔心随随便便一擡頭就能看到它。
晾衣繩上,六張床單整齊排列,素白織物被風頂起,如鼓滿的船帆。格瑞夫斯吸吸鼻子,能聞到肥皂的香氣。
以及……血腥味。
有什麼東西就在層層疊疊的床單後面。
他不知道的是,距離他大概三十英裡處,他的鄰居家,目前正一片死寂。
兩個孩子趴在門口,大的男孩被砍掉了頭,隻剩一層皮肉連着脖子,小的女兒胸膛被完全劈碎。
老場主依然坐在他最愛的沙發椅上,好像在看電視,每天下午他都會坐在這裡看電視。隻是,今天的他從咽喉到下腹部,完全敞開,内髒掉了一地。
沿着散落在地上的腸子,能看到端放在對面的老場主夫人。她在十年前就變成了一張遺照,此時依然微笑着面對她被開膛破肚的丈夫。
年輕的男主人,未來的農場主,則在橡木樓梯上覆趴着,好像一灘正在融化的肉泥。
差點忘了,這個白頂紅磚牆的小房子外面,有着一個巨大的日晷,如果你走到日晷旁邊,你能看到來這裡做客的倒黴夫婦倆,他們是老場主的妹妹和妹夫。因為面目全非,不看衣着無法辨認。
這些,格瑞夫斯現在都還不知道。要到三天以後,來送貨的雇員發現了慘死的鄰居一家,這起震驚德州的滅門慘案才會掀開驚人的一角。
此時此刻,唯有曬得人皮膚刺痛發冷的日光,以及白到晃眼的床單,還有……床單後的那個東西。
小小的菲利普·格瑞夫斯從躺椅上站起身,緩步走到晾繩前。床單飄忽着,帶了一層水汽,輕輕撫摸他的臉。
“有人嗎?”他小聲問道。
沒有人回答,沒有任何人類的聲音。
“媽媽?爸爸?安娜?”他一一呼喚家裡人的名字。
大哥和二姐不可能在,他們出去上學了,家裡的孩子應該隻有三姐安娜和自己。爸爸媽媽出去參加朋友的婚禮了,今天不在家,所以他自告奮勇幫忙做家務,以換取更多的零花錢。
隻可能是安娜。
小菲利普臉上露出一點狡黠笑意,他想先假裝沒發現安娜,等她來吓唬自己的時候,再反将她一軍!
低頭聳肩,他賊兮兮地想要轉過身回到躺椅上,嘴裡裝模作樣道:“哎,我可能是累花眼了,沒辦法,誰讓我做事兒太認真了呢!”
然而,就在他轉過身的一瞬間,床單剛好又一次随風而起,露出了對面那個東西的腳。
深淺不一的紅色高跟鞋,有些黝黑粗糙的腳背皮膚。
不可能是安娜。
那是誰?
二
是啊,那是誰?
面前這個拿着左輪手槍,讓黑洞洞的槍口面對自己的女人,是誰?她臉上如瘋似魔的詭異笑容又是為了什麼?以及那一顆顆晶瑩剔透的水滴,劃過她美麗的臉龐,到底是汗液還是……眼淚?
因為即将殺死自己而感到暢快嗎?
“準備好了嗎?我們來第二次!”
槍管堵住心口,好像把思緒也一并堵住了。恰如那個普通的午後,他沒能鼓起勇氣掀開那層層疊疊的床單。
“邦~”
女人俏皮地模拟子彈出膛的聲音,剛好補足了左輪手槍隻是發出了輕微咔哒聲的遺憾。
絢爛的笑容在女人臉上綻放,她的聲音充滿了被滿足之後的懶洋洋:“真遺憾,我們又赢了。”
說完這句,女人攜帶着一陣溫熱的香風,像一個不講道理的、迷人的強盜那樣,深深吻着格瑞夫斯。沉重的喘息聲,混合如雷的心跳,血液浪潮般拍打着男人的耳蝸。
唰——
床單被風掀起,又緩緩落下。
好像一道從天而降的瀑布,那是水做的床單。一樣的潔白,一樣的隔開了這頭與那頭。
格瑞夫斯發現,舞台上他不認識的人,多了一個。除了那個瘋子一樣的女人,還有一個男人,穿着筆挺的西裝,被瘋女人勾着後脖頸親吻。
不應該,瀑布這頭的人,怎麼會隻有他自己呢?他隔着……隔着……瀑布倒塌下來,冷靜成了一條長河。
他隔着河流,靜靜注視着那一對男女熱烈地相愛。橙紅色的燈光投射在舞台上,紅得好像要燃燒起來了。
三
“我見過很多人沒見過的東西。”他聽到男人說,也聽到自己說。
“哦?比如?”
你盲甩出轉輪,盯着格瑞夫斯的眼睛,看也不看手裡的左輪手槍,隻是用食指撥動了第三次轉盤。
目前為止,你已經赢了死神五次。其實再赢下去就不合适了,會讓死神覺得你這家夥不愧不是本地人,更加沒有禮貌。
可是不夠,還不夠。
如果死神真的寵愛你,他就應該多多忍受你的無理取鬧。
“我見過惡魔,”格瑞夫斯仍然和你貼得很近,嗓音變得黏黏糊糊又很低沉,“兩次。”
忽然意識到自己在你的庇護下,也成功占了死神兩次便宜,格瑞夫斯突然伸出雙手,大力摟住你的腰,幾乎要将你攔腰折斷。
應該克制的,應該清醒過來。可是……這就是你想要的。你仰起頭,讓格瑞夫斯能夠親吻你的脖頸,那裡正在奔湧着原本屬于他的血液。
喜悅,極緻的喜悅。
你身體裡的宇宙誕生了一條長河,它纏纏綿綿地流淌着。是沉靜的,是溫暖的,連接了你和眼前這個男人。
他說,從此以後他要和你共進退。
一生一世,從一而終,永不背叛。
你翹起右腿,勾住格瑞夫斯的雙腿,(咳咳)蹭上他的西褲。他的腿部肌肉極有力,摸上去硬硬的。(咳咳)
(咳咳)
(咳咳),幸好被男人及時撈住。
“那原本是個已經消逝在時間裡的惡魔。”格瑞夫斯說着,輕輕親吻你的唇角。
20歲的時候,格瑞夫斯加入了海軍陸戰隊。作為受過優質教育的良家子,他很快被司令部抓去幹活了。在那裡,他看到了封禁的檔案。
第一例,地點:拉斯維加斯。兇手為男性,28歲。自稱從另一個世界而來,隻為殺掉這個世界的自己取而代之。因為在另一個世界,他沒有堅定和女友的感情,反而服從家庭安排和不愛的女人結婚。
第二例,地點:德克薩斯。兇手為女性,25歲。自稱從另一個世界而來,隻為殺掉阻礙自己上天堂的人。
四
“嗨。”那東西說話了,吓了迷你版菲利普一大跳。
很快,他反應過來了,覺得自己不能給這個家丢臉,于是立刻挺起胸膛,大聲回應道:“嗨!”
就差敬個禮了。
“今天天氣真好啊,不是嗎?”
“是的,天、天氣真好。”
“呵呵,很适合晾曬床單呢。”
那東西說的話都不奇怪,就是普通的寒暄,但小菲利普覺得很怪,畢竟沒人會隔着幾層床單寒暄。
“請、請問,您是爸爸媽媽的朋友嗎?”
“哦,不、不是,我們不是朋友。事實上,直到你母親病死,我們也沒說過幾句話,葬禮上我反而和你爸爸說了幾句話。”
“你才病死了呢!”
小菲利普生氣了,這什麼人啊!平白無故的,詛咒他媽媽做什麼?
那東西完全不為所動,語氣依然輕快,好像剛剛發生了一件快樂至極的事兒:“不,我是91歲的時候摔了一跤,就這樣死掉的,不是病死的。”
這下,好奇壓倒了憤怒,小菲利普睜大了眼睛:“可你的聲音聽起來不像個老人……”
他伸出手,想要掀開床單。卻在指尖觸即濕潤純棉布料的那刻,停了下來。
不要。
不要掀開。
千萬不要掀開。
不知道為何,有一道聲音在他耳畔尖叫着。
五
你站穩身體,呼吸仍然急促。台下一衆暗影都陷入沉默,似乎是明白剛才發生了什麼。你目前還沒覺得難為情,但之後就不一定了……
但無所謂,人類就是如此短視,總是隻能顧着當下。就好像你特麼做個計算題都得附着一張草稿紙在旁邊,沒有辦法把那些步驟同時呈現在大腦裡随取随用。
沒關系,你安慰自己,這叫什麼?這叫活在裆下——啊,呸呸呸,是活在當下。
布拉吉非常給面子,适時發出聲音:“格瑞夫斯,也許你需要給大家介紹新成員了,她叫什麼來着?”
你快速偏過頭看向那個忘了你名字的家夥,等下就讓他把你的名字抄寫一百遍。
六
“你叫什麼名字?你能預言未來?”
“我沒有名字。”
小菲利普疑惑道:“你怎麼可能沒有名字?每個人都有名字。”
這時候,小菲利普突然想起一件事,媽媽曾告訴他,如果遇到魔鬼,就要想方設法得到它的名字,然後大聲念出來。這樣,就能把它趕回地獄。
七
擡起手,捂住格瑞夫斯的嘴,你微微一笑,打算自己做這個自我介紹。
右手仍然持槍,你伸出左手,輕輕握住暗影CEO的手,親親熱熱地拉着他來到舞台上的單人沙發椅旁。
“坐下。”你命令道。
格瑞夫斯順從照做了。
沙發不軟,表面看着松軟舒适,實際上的體感和硬木闆凳子差不了多少。想來也是在舞台表演的需要,不能讓演員的身體沒有支撐。
下一秒,舞台下的影子們能夠看到,金發碧眼的英俊男人身後,緩緩移出一顆精緻美豔的頭顱。
如瀑黑發傾瀉而下,仿佛擁有某種生命一般,閃耀着光芒。你的左手穿過格瑞夫斯左側腰,塗有紅色指甲油的手完全張開,細瘦的指骨根根分明。你細細撫摸過他的腰腹,直達心髒位置。你将下巴放在他的右肩,令左臉頰與他的右臉頰輕輕相貼。與此同時,你右手持槍,輕笑着對準了自己的太陽穴。
1/6的幾率,你們兩個會一起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