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夜半時分，遠處傳來斷斷續續的烏鴉叫，劃破了長夜的寂靜。燕一真被難聽的鴉叫驚醒，懵了一會兒，撫順了氣，摸索着坐起身，随手抱了枕頭在懷裡。床架的雕花硌得背疼，但此時他急需這種細微的疼痛來讓自己清醒。

方才，他迷迷糊糊中夢回天長，再次遇見張車前。烈日當頭，他站在人群中，依舊是衣衫褴褛，窘迫萬分。張車前卻不似往日那樣刻薄他“怎的這般沒用，總要我救你”，而是笑吟吟地問他：“此番又叫我救了你的命，你要如何報答我？”

“你我二人，還要談報答嗎？況且我往後的一生，都是你的呵——”一句掏心話未出口，夢醒了。

雖是夢境，也未免遺憾。燕一真悶悶地想。

“打起黃莺兒，莫教枝上啼。啼時驚妾夢，不得到遼西。”

這支《伊州歌》，他很久以前在任途中聽到，那個鎮上，漫山遍野的白绫，皆是自缢而亡的女子——丈夫在前線死去，她們便用這種方式前去相見。聽來隻覺得蔚然悲壯。每到夜裡，山間便響起這支歌。

他因為好奇，也曾親耳聽過，飄飄渺渺，凄苦卻柔和，歌盡那些女子堅韌的蒲葦心，令他不覺得害怕，抱膝聽了一整晚。如今想來，竟有一絲絲感同身受的心酸。

燈燭燒盡了，還未添上新的。空氣裡飄着淡淡的焦油味道，靜得隻聽到自己輕淺的呼吸聲。他懶得動彈，幹脆縮在被子裡把自己包成一隻蠶蛹，就着一片漆黑冥思起來。

算算，到廬州也有些時日了。自己已将選出的六位人才連同姓名、籍貫及入選篇目送往上京，不日便會交予皇帝手中。張車前那頭，孩子們也都把廬州的山山水水走了個遍，什麼地形該打什麼樣的仗，像模像樣地操練了好幾回。看他寫來的信件，已經準備“拔營返程”了。

該走了。燕一真心裡的計劃又前進了一步。

2、

走，并不代表什麼。他自是坦蕩的，但廬州再好，也不能久留。他為文官，張車前為武将，兩人又焦不離孟。皇帝的耳目遍布千裡，暗中多少雙眼睛在緊盯着他們。

燕一真從前絕不能理解這些，用人不疑，當了皇帝就該有此魄力才對，互相信任不好嗎？但是，當他自己成了被人仰視的那片雲，他才漸漸體會到人性的脆弱。

英明難為。

身居高位，猶如獨木支于海，每日戰戰兢兢，唯恐哪條溪流逆了向，他既需要你替他滋潤王土，又怕你與這片土壤日久生情。

若不及早離開，隻怕要牽連衆多。

燕一真打定了主意，便有些翻來覆去。起身想喊人燒些熱水，見院内空空，方想起昨晚一場宴席，下人累得夠嗆，全被他打發回去休息了。

他隻得作罷。躺回被窩裡，卻是翻來覆去，再也睡不着。

好容易熬到天微亮，燕一真披衣下床，支開窗子，呵着手研墨，鋪開信箋，細思良久，方動筆寫下一行字。

寫到一半，外頭有了動靜，燕一真隻當是家丁，頭也不回地喊了一聲“來人”。便有人推門進來：“可是要洗漱？今日怎麼醒得這樣早。”

竟是張車前的聲音。

燕一真猛然停筆，不相信似地回頭看，果真是他，正提着刀、挎着弓風塵仆仆進屋來，鬓上還帶着早露的濕意。燕一真放下筆，過去替他搬開凳子：“趕路了？我算着日子，你們還有兩天才到。”又擡手撫過他的臉，全是冰冷的，唇上也發白發幹，“怎麼這樣心急，小崽子們吃得消？”

張車前在凳子上坐了，扔了刀，捉着他的手重新按回自己臉上：“我這個小崽子吃不消，燕大人給我暖暖。”

燕一真臉一紅，也沒舍得抽開手，别過臉對着院子裡喊了一聲“熱水”，卻是張莫在外頭應了。張車前放開了他：“好了，逗你的，别凍着你。我去看看小崽子們，一會兒就來。”

燕一真欲言又止，最後隻說道：“去罷。”

張車前走到門口回頭笑道：“你不說我也知道，你定是想我了。”

燕·并不會想你·大俠立刻把他轟了出去：“說得好像你不想我似的！快走快走！”

3、

張車前端着香湯進屋時，便見燕一真正在墨池裡洗筆，案上擱着一張未疊起的信和信封。他遠遠掃了一眼便住了步，扭過頭不去看那信：“來，沐口，前頭喊飯了。”

燕一真拍拍手上的灰，笑道：“今日怎的這麼規矩？行了，信是給劉府令的。你看看寫得妥不妥。”

張車前這才拿起信來，一目十行，眉頭微皺：“咱們要走了？”

燕一真沐了口，将衣服一件件穿好，“我的事情已畢，你也無非留不可的理由，再呆下去恐人說閑話，幹脆啟程。”

張車前替他系着衣帶，不悅道：“誰敢說你的閑話？我便揍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