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麼很久沒摔過跤了。
雖說不是在馬背上長大的,但騎、射之類的技藝,她好像一摸就會,即使是有名的劣馬,不出一炷香的功夫,便在她手裡服服帖帖。
可是人在疾馳的馬上,明明是該專心的時候,奇怪的回憶卻總是在腦内閃爍:
行軍路上,夜宿野外,他與她抵背而眠,忽地躬身如蝦米,藏在衣袖裡咳嗽,像是生怕驚擾了她的清夢。她轉身,他條件反射地遮住染紅的衣襟,她閉上眯了條縫的眼睛,假裝隻是翻了個身;
醜時,她沒聽到他的呼吸聲,忍不住俯身探他的鼻息,松了口氣,還好,氣若遊絲,但還是有的,卻與那雙總是笑意盈盈的星眸相對,如同陷入一汪秋水。
“元戎?”他輕聲念他給她取的字,眼神中透着迷惑不解。
但溫熱的鼻息拂過耳垂,卻讓少女的心尖似被狸奴抓撓,在寒冬臘月裡感到了一股燥熱,吊詭至極。
楊麼原想直言“看你死沒死透”,卻不知為何說不出口。
所有的解釋都像是掩飾。
病秧子慘白的面容爬上一絲絲紅暈,他不敢與她對視,黑白分明的眼珠子四下亂蹿,慌亂極了,她該如何結束這個荒誕的錯誤?
楊麼蓦地想不起來了,回憶漂回了初識的一幕:男人玉身長立,僅僅隻是洗漱幹淨,換上一襲洗得發白的舊袍子,绾發正冠,都顯得貴氣逼人,閃閃發光。
她幾乎難以想象,如果病秧子能康複,又該是怎樣的一番風流氣度。
但他是沒有未來的人。
想到這,楊麼感到心口似被無形手攥住,連呼吸都困難,而這種情緒對于她來說極為陌生。
不過是認識了十多天,和陌生人都沒有太多區别。别說是從小一起長大的手足了,她楊麼何曾如此在意過誰?
三條腿的蛤蟆難找,兩條腿的狗頭軍師不遍地都是?
但楊麼轉念一想:小明真的不一樣欸!他超有文化,鬼點子多,送給她“萬仞”,而且他笑起來特别好看……不對,不對,他笑起來好看關她什麼事?她難道是看臉挑人的嗎?
馬蹄踏上殘冰打溜,楊麼想得出神,凍得發白的指節仍死死攥着缰繩。待回過神來,人已滾落枯草叢,左臂擦過碎石,火辣辣的疼。
“駕!”她咬唇翻身上馬,抛空腦内千頭萬緒,專心趕路。
現在至少有一點,楊麼可以确定,她隻想看到那抹蒼白的笑。
百裡山道如走馬燈掠過,楊麼趕到郦青安置趙明的村落,已是半夜。
燭火未歇,紗窗上映照出她心心念念的那個身影,少女下馬匆匆進屋,卻被門口的守衛攔住,怎麼也解釋不通。
氣急敗壞之下,她拔出“萬仞”,屋中的身影轉出,卻是先一步趕到的桓夜霜。
“小明呢?小明怎麼樣了?”楊麼急迫地抓住桓夜霜的手追問,月白長衫的少年臉凍得通紅,嘴也像是被凍住了,支支吾吾半天說不出話來。
“他是不是情況很糟糕?”楊麼的聲音變得極為低沉,黯然神傷,她踉跄着走進屋,竟看到--
趙明好生生得端坐在床榻喝藥湯,蒼白的臉色被熏得甚至看起來紅潤有光澤。
?
這一個個都在謊報什麼軍情?
楊麼皺眉,趙明颦蹙的眉頭卻更甚:“元戎,你的手……”
少女似乎是在這一刻才終于意識到自己摔得有多嚴重,血迹從厚重的袍子中滲出來,趙明用剪刀剪開左袖,凝血的傷口,竟與衣袖黏連在一塊,燭火下傷口猙獰得觸目驚心。
“不過是摔了一跤……”楊麼話音戛然而止,病秧子用手指在空中描摹着傷口的圖形,指間微微顫抖,擡眸溫柔問道:“從安福縣到這裡足足有百裡路,将軍途中可曾歇過?”
困擾了她一路的千絲萬緒,仿佛崩騰的江水找到了一個突破口,正要傾瀉而下--
“幺妹,過來擦藥。”桓夜霜搗着藥杵突兀現身,分開了二人。
“你說他這是‘回光返照’,不是還有七七四十九天,才會毒發身亡嗎?”楊麼激動地揮手,差點打翻了桓夜霜的藥瓶。
“‘洞庭春曉’之毒,每逢七日為一劫,越往後,毒性越烈,此次應該是第四劫,身體基礎差的人,壓根撐不到這個時候。”桓夜霜冷冷道。
趙明隻是苦笑。
“那怎麼辦?”楊麼焦急地轉圈圈,嘴裡重複念叨着“千年湘蓮王、血蒺藜金果、雲夢鶴頂紅和龍陽腐心草”,可這些珍奇草藥又不是能念出來的。
桓夜霜擡了下眼皮,他倒是沒想到,素來讀書不太行的楊麼,竟然聽一遍就記住了。
幺妹果真對此人上心至此嗎?想起虞滢滢勸他主動點,否則幺妹會被人搶走的告誡,他想,可他不能,他可是從小陪伴她一起長大的哥哥啊。
其人心裡酸溜溜的,卻還是盡到了大夫的職責,知無不言,言無不盡:“這些藥草也未必需要你親自去采,沒準有現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