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教廷上方響起渾厚的鐘聲，驚起一群白鴿撲騰着飛向天空，耶伐利亞在醒來時感覺到臉頰下壓着什麼細長的東西，原來是金黃色的頭發，是緒蘭的。

他們睡在同一頂提花羊毛呢華蓋下，同一床刺繡蠶絲絨被下，眷戀是發絲的延展，在睡夢間纏繞上戀人的皮膚。

耶伐利亞輕輕托起緒蘭的後腦，将他細軟的金發全部攏在腦後，後者原本就有俊秀的面容，完整的五官露出來時便有了男人的英氣。

耶伐利亞愣了愣，他在一瞬間意識到緒蘭已然開始從少年走向青年，喃喃着感歎一句：“長大了呢。”

聽到細微聲音的緒蘭也在恍惚間睜開了眼睛，耶伐利亞壞心眼地捏住他的鼻子，很快缺氧的不适感就讓緒蘭從睡夢中完全脫離，他憤惱着扭頭躲開耶伐利亞的戲弄。

“冕下！”

“早上好呀，緒蘭。”耶伐利亞伏下身，用一個落在額頭的早安吻掩蓋自己的惡行。

是蠶絲的被窩太暖和了，緒蘭因此紅了臉，他仍然覺得一切都像是夢，溫柔甜蜜的夢，那一晚他走進玫瑰花中的庭院，走進冕下的陷阱，走進那個溫柔的良夜……

“我今早有勤見，你可以再睡一會。”

耶伐利亞掀開華蓋上垂落下的乳白色輕紗，從床頭櫃上的衣籃中拿起衣物準備開始穿戴。

“冕下現在就要走嗎？”緒蘭向他靠近一點，少年人的愛戀總是粘膩，大膽，不知分寸，渴望無止盡的親昵，是光明正大放在教皇法衣上的紅玫瑰。

“怎麼這麼粘人。”耶伐利亞伸手将緒蘭攬在懷裡，絲綢睡衣從他肩上滑落，白皙的胸口上那道裂開的傷口依舊存在，那道黑色的，永不愈合的傷口，刺目地提醒緒蘭教皇冕下被埋葬的過去，在血腥之日的後續他想要知道這道傷口的故事，旁敲側擊地問，當初跟随在冕下身邊的人都去哪了。

耶伐利亞誠實回答他：“他們都離開了。每個人因為不同的原因，到最後他們都背叛了我。”

“想我了就來聖殿，好嗎？”耶伐利亞在他臉頰上落下一個無關緊要的親吻，希望以此敷衍了事。

所以冕下隻有我了，緒蘭這樣想着，他主動親吻耶伐利亞的嘴唇，在心中保證隻任性這一小會。

明明他隻是我一個人的，冕下隻屬于我，所以為什麼還會害怕呢？為什麼心中還是如此不安？

15

黃金王座上的耶伐利亞拿出寫有計劃表的羊皮紙，抽出白繩羊皮紙末端的玉軸掉在地上咕噜咕噜滾出好一段距離，教皇修剪圓潤的指甲在某一行劃了兩下，黑色的漆字深深凹下去扭曲變形。

他疲憊地長歎一口氣，準備去解決計劃表外的小老鼠。

“緒蘭，你是什麼時候進來的？”

耶伐利亞仰起頭，王座後黃金打造的十字星頂端浮着一個模糊的人影，緒蘭的綢面便鞋就踩在十字星最銳利的尖端上。

“就在剛才，沒幾分鐘你就發現我了……我不想打擾你，但又想知道你在做什麼，很少有事情可以讓你忙到傍晚——你今天還沒有吃飯的。”

“你完全可以直接進來坐在我身邊，緒蘭，你是怎麼上去的？”

“隐身魔法疊加浮空魔法，你教我的……冕下，我有點穩不住了。”

“教你魔法不是為了讓我操心的，唉——”耶伐利亞從王座上起身，“不要亂動。”

潔白的羽翼從耶伐利亞背後破衣而出，讓他得以飛上天空，完全舒展的翅膀将緒蘭籠罩，天穹之上的太陽都要被神裔遮擋。

“抱緊我。”

緒蘭從驚訝中收回思緒，伸手環住耶伐利亞的脖頸，教皇身上有淡淡的白薔薇熏香，将人從不安的天空帶回堅實的地面。

“冕下！我想學這個！”

“隻有這個我教不了你。”耶伐利亞輕輕一笑，神聖的羽翼化為光芒消散，連破裂的衣物也恢複如初，他捏捏緒蘭的臉頰，“不覺得這翅膀很熟悉嗎？”

“是……月的翅膀。”緒蘭見過完全體的白鷹，隐秘的獵手是站立于教皇肩膀上的裝飾品，也是完全展翅時翺翔于天空的巨鷹，潔白的羽翼是神聖的，也是危險的。

“這是最高級别的同化，讓你的身體與你的精神體融合，低級别的同化可以讓精神體成為你的武器。等你有了精神體之後就會明白的。”

“可我的精神體怎麼還不來？”即将成年的緒蘭仍然沒有自己的精神體，這很正常，他畢竟血統不純。“有時候我都以為小黑是我的精神體。”

“小黑，你說那條狗嗎？”耶伐利亞捂着嘴笑，“你又在取奇奇怪怪的名字了，我不是說過不要給它取名字嗎？小黑……你取個傑克都好。”

“冕下！”緒蘭生氣了，“你怎麼可以嘲笑我？”

“我怎麼會嘲笑你呢？”耶伐利亞垂下眼，掩飾過眼睛中的晦暗不明，“它是有名字的，它叫，星。”

“星……是和月相對的名字嗎？”緒蘭看向耶伐利亞空蕩蕩的肩膀，後知後覺已經有許久沒有見到白鷹了，這段時間内陪伴他和冕下的都是那隻狗，那隻已經長大許多的黑狗。

“不，隻是這條狗越長越黑，再不給它取個有明亮含義的名字，晚上就會找不着它了。”

緒蘭輕笑兩聲，又問耶伐利亞，“冕下，那月呢？我好久沒有見到月了，為什麼同化結束了我還見不到它？”

“同化更像是你和精神體的一種本能，不是非要你們在一起才能同化。不過當你将精神體同化為武器時，它會突破一切阻礙回到你身邊。”耶伐利亞知道，緒蘭不會再去想他遲來的精神體了，“月……它被我派去做一些事情了，你看，我說了我最近會很忙，你先去吃晚飯好嗎？”

“冕下，我能陪着你嗎？”緒蘭拉住教皇白袍的衣袖，他想要與年長的戀人多待一會。

但耶伐利亞冷下了臉，他把緒蘭教成了一個小廢物，除了一點魔法以外什麼都不懂的小廢物，被教廷俯視的世人們永遠無法想象剝除了勞作，學習，甚至是同伴的生活會是何種模樣，他給他黃金的杯盞，白銀的餐具，紅寶石的權戒，給予他完美的戀情，無限的寵溺，整個國家的一切都可以用來取悅他，隻要緒蘭高興，未來國王的王冠也可以是一個微不足道的玩具。

耶伐利亞允許緒蘭的手指觸摸過所有黑暗的秘密，權力的象征，但如果緒蘭的眼睛要看清這一切的本質，哪怕僅僅是一眼，他都不會準許。

“太多的事情會讓我很累，緒蘭會體諒我的，對嗎？”

緒蘭其實不明白，他會很乖的，耶伐利亞也說了他可以坐在他身邊，自己不會添麻煩的。

但既然耶伐利亞已經這麼說，他會聽話地離開，不遠處傳來幾聲狗吠，黑色的大狗敏捷地爬上聖殿長長的樓梯，汪了一聲在第一級台階上坐下等着緒蘭。

這隻狗長得好快，明明往前十多年都是小小的一團黑煤炭，突然在這兩年間長到直立時快有半人高，不過從可愛的狗崽到威猛的狼狗總會有個過渡期，醜得尴尬，明明是猛獸的體型，亮光的幽綠眼睛四周還未褪去軟軟的絨毛，遮擋了鋒利的眼尾，大狗的圓眼睛又小又蠢。

“我送你回去，之後星會陪着你。”

他們走出聖殿，赤日已經完全落下，橘紅色的晚霞還侵染着半邊天幕，另一半青色的天空已經零零碎碎挂上幾顆閃亮的星子，耶伐利亞停下腳步感歎一句：“今晚的星空一定會非常漂亮。”

名為星的黑狗興奮地吠了一聲表示贊同，光明并不是無限的，一者得到了光亮一者就必須暗淡，正如星月不可同輝，皎潔的月亮與璀璨的星辰永遠會互相掠奪，厮殺不止。

緒蘭不知為何擡頭看向耶伐利亞的眼睛，就在這一刻，他終于明白不安的怪物來源于何處。

16

“冕下！我不建議您将新港口建在北地！”

聖殿的王座上，耶伐利亞冷漠地俯視向他請願的伯爵，沉聲問他：“閣下想建在哪裡？”

“北地貧瘠荒蕪，南方才是這個國家的中心，甚至囊括了王城與教廷的聖都也在南方，在這裡海港的利益才能實現最大化。”

伯爵閣下被權力和金錢滋潤了軀體，也養壞了腦子，總是誤以為一套冠冕堂皇的說辭就可以掩蓋行為背後的一切，耶伐利亞看了也覺得好笑，緒蘭和他撒謊都知道要藏好的真實意圖。

他将雙手交疊放在大腿上，露出一個溫和的笑容，“新港口将會建設于北地，這是我的意志。”

伯爵噎住了，但他所能做的隻是咽下未盡的話語和憋屈的怒火，再次彎腰行禮，“是，冕下。”

“退下吧。”

新建的海港将成為利益的中心，越多利益将帶來越多的目光和心機，伯爵絕不是最後一個反對者，但好在他是聖殿今天最後的一位來訪者。

耶伐利亞展開羊皮卷軸，在劃去伯爵的名字後，計劃章程中隻剩下開頭的第一項——月。這挂在一切頂端的名字，随着教皇松開羊皮紙在空中的火焰裡燃燒殆盡。

黑夜，暗與靜的結合，作為一天的盡頭已經悄悄來臨，輝煌燦爛的星河世界冷漠無聲，耶伐利亞從王座上起身，慢慢地走下聖殿的台階。

還未看見教廷的大門，耶伐利亞就停下腳步皺起了眉，緒蘭坐在某一級台階上，彎腰将手腳藏進黑狗溫暖的肚皮裡，腦袋掉一下又擡一下，擡一下又掉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