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書記官大人,我們在檔案中發現了新的線索。”
“好,如果之後還有什麼發現再一并交給我。”
“您不看看嗎?”
凱撒看了一眼放在桌上的白羊皮書,輕輕垂下眼,“不了,等我回來再說。”
他幾乎要喪失了野心,那是自我的貴族才能擁有的奢侈品,而他現在急切需要自我肯定的證據,心裡有個聲音在不斷告訴他:隻需要一點點,一點點證據就好,緒蘭·凱撒仍然是榮獲教皇所有恩寵的聖子。
——被耶伐利亞收養前,凱撒的記憶局限于一座被玫瑰與冰雪環繞的孤兒院,厚羊毛襪也抵擋不了的寒冷讓他至今都厭惡北地的氣候,異于常人的金綠異色瞳也讓他在孩童間備受欺淩,唯有孤兒院外鮮豔的紅玫瑰花田是幼年還算美好的回憶。
後來他随孤兒院的唱詩班前往聖都,為教皇冕下獻上一首贊歌,因此獲得了殊榮的身份,在教廷每一個被壁爐與鵝絨被填充的夜晚,凱撒最喜歡聽耶伐利亞當初在所有孩子中選中了自己的故事:
“緒蘭,我仍然記得當時你在第二排第八個,我很慶幸當初選擇了你,如果不是你,所有的故事都不會再有後續。”
他一直以為自己是特殊的。
好巧不巧,這座孤兒院就在卡羅琳娜堡,雖然已經廢棄多年,但資料顯示所有檔案依然完好封存在孤兒院内部。
坐上馬車的凱撒已經能想象到,他在孤兒院内找到了自己的身世,他或許是在一個大雨滂沱的夜晚被遺棄在孤兒院門口,或許他是在白雪皚皚的大街上被人撿到送至孤兒院,或許他的母親死于難産而他的父親死于意外,這都不重要,總而言之他平庸且無能,當初他的确是被特殊選擇的。
枯黃的玫瑰花枝從深厚的積雪中伸出來,像被命運埋葬于黃土中的死屍,不甘地掙紮着探出手骨,如此紛雜茂密、盤桓交錯的屍骨,也可以想象當年玫瑰王朝的巅峰是多麼宏偉盛大。
凱撒帶着狼狗小心翼翼地避開這些花枝,熟悉的記憶指引他前往院長的房間,在二樓那狹窄的,僅容一人通過的走廊最左邊的房間裡,有着他想要的一切。
在打開那扇門前,凱撒突然想到自己清晰記得進入教廷第一天的情景,他記得耶伐利亞向他伸出的手,記得那天穿了厚厚的羊毛襪,甚至記得在教廷外院長給他的左眼戴上了眼罩,可他對院長的樣貌沒有半點記憶,連一絲一毫都回憶不起來。
或許隻是遙遠的記憶被時光沖淡了紋路,凱撒走進院長的房間,在靠牆的書架上找到了當年記錄孤兒資料的筆記本,筆記本中還夾着一枚印刻了玫瑰紋章的銀戒。
玫瑰是凱撒的心頭好,尤其是豔俗的紅玫瑰,教皇曾為他使紅玫瑰一夜間開滿教廷的每一個角落,而在這個廢棄孤兒院中發生的一切都不會被人所知,猶豫之後,凱撒卻仍然選擇将這枚銀戒放回原位。
但另一件讓他意外的事情是,在仔細翻閱整本筆記本後,他竟然沒有找到自己的名字,他不可置信地翻動書架上的其它書籍,随着拿下來的書本越來越多,凱撒驚異地發現書架後面竟然是空的!
他和狼狗一起推開這沉重的僞裝,隐秘的暗道出現在他們面前。這裡昏暗潮濕,灰塵親昵地黏附在每一處角落,凱撒用了一個火魔法照明,又用了一個清潔魔法,原來二樓的走廊那麼窄是因為有将近一半的空間留給了這條暗道,二者相伴相随,暗道也如同外面的走廊一般很短,一眼就能看到盡頭,沒有華貴璀璨的無價之寶,隻有牆壁上挂着的幾幅肖像畫。
随着凱撒浏覽過一幅幅肖像畫,他心中恐懼的怪物也越發膨脹,幾乎要将他囫囵吞下。
——畫像中人物的姿态神情各不相同,唯二的相同點就是他們頭顱上那頂國王象征的王冠,以及身上那件白絨邊紅裘,仔細觀察還會發現共同的血脈在他們身上留下了相同的特征,使尊貴的國王無論在何處都如同太陽一般耀眼。
凱撒在暗道盡頭的那副等身肖像畫前停下,他用手蒙住自己的右眼,漸漸去靠近畫像中人物的輪廓,不可解除的外貌僞裝仿佛在這一刻失去了效用,他們共同的黃金發色與眼睛借助畫框的玻璃相互融合,現實與記憶穿越過漫長曲折的時光,在這一刻相互确認了血脈中不可斬斷的連結。
或許在來到北地之前,這個事實會讓凱撒雀躍不已,因為他終于找到了站在教皇身邊的道路,可現在殘酷的真相隻會成為謊言與不愛的佐證。
“不,不,這不可能……”
——“你隻要照照鏡子,就能知道自己活在衆目睽睽的謊言之下。”
09
“喝!繼續喝!今晚就喝個痛快!”
“那個是,書記官大人……”
傭兵将滿溢的酒杯砸在凱撒面前,用血性男人特有的熱情招呼他的後背,“放心,之前喝了你一杯酒,今晚你的酒就都算上我賬上!”
臉頰泛紅的凱撒眯着眼笑了笑,接過傭兵遞來的酒杯,同樣端着一瓶酒的于連擠進來在他身邊坐下,“好巧啊,書記官大人,您也來這喝酒嗎?”
于連知道酒精是關系的最好催化劑,所以今晚這一場,既是巧遇,也是處心積慮。
傭兵拍拍凱撒的肩膀問他:“你的下屬?”
“糾結那些官位,有什麼意義呢?”凱撒搖搖頭,轉而向于連舉起了酒杯,“别叫我大人了,我配不上這個稱呼。”
“就是就是,幹了這杯酒,大家都是朋友。”傭兵們也把酒杯湊過來,正當大家打算一起幹一杯時,紅發的安妮端來一杯水放在凱撒面前,
“别勸他喝了,沒看見人家已經醉了啊,改改你們灌酒的臭毛病吧。”
凱撒遲疑幾秒,還是說了聲“謝謝”,端起杯子準備喝時,腳邊的狼狗突然吠了一聲,将爪子搭在了他的大腿上。
凱撒皺起眉,打個響指食指間亮起一簇藍色的火焰,當手指與杯中的水接觸時火焰也從指尖跳躍至水面,充滿謊言的景色永遠是如此美麗。
安妮與傭兵們同時發出一聲不屑的唏噓聲,狼狗擡頭用濕漉漉的鼻頭将桌上的杯子推遠了一點,表達自己的态度。
“對不起,星,今天你也阻止不了我。”凱撒仍然端起了杯子,名為“水”的液體流動時有明顯的遲滞感,他仰起頭,一飲而盡。
凱撒的腦袋随着杯底剩餘的液體搖了兩下,他穩住身體轉頭看身邊的傭兵:“我們剛才聊到哪了?明明已經是傭兵了,為什麼還想去當警察?”
“傭兵不過是拿命換錢的工作,警察才是金飯碗啊,一輩子不愁吃穿,能撈的油水還多。”
“不過要當上警察,要先通過四年的高等教育,前年大公還加了一個什麼考試,叫什麼來着……”
“别想了,就你這種人,能把酒館菜單認全就不錯了!”
幾聲笑罵聲之間,喝醉的傭兵們抄起武器動起了手,凱撒坐在椅子上繼續喝着酒,已經習慣了這種場面,“不過這麼說回來,于連你真的很厲害啊。”
突然被點到的于連有些懵,“我?”
“剛剛成年就已經完成了警察的四年教育,還通過了考試,應該是很厲害的吧?”
“哦?是嗎?”安妮突然開了口,轉過頭來盯着于連,“可我記得是要成年才可以參加高等教育吧?”
安妮可沒有天真的凱撒那麼好騙,她質疑的目光猶如一把鋒利的劍,于連被盯得咽了口口水,但還是向她展露了一個笑容,“我家好歹是有一個爵位,向北地大公求一個職位并不是什麼難事。”
“原來是貴族老爺,剛才真是冒犯您了,您大人有大量請别在意。”安妮笑眯眯地道了歉,倒了一杯啤酒遞到于連面前。
于連松了一口氣,暗暗決定不能再把話題往自己身上引了,他笑着接過了啤酒,“說實話,當警察也沒有你們想的那麼好,如果我是傭兵……怎麼着也該組建一個像‘絞肉機’那樣的傭兵團吧?”
旁邊的傭兵湊上來,“厲害啊!老爺考不考慮來我們傭兵團?明天您就當團長領着我們往聖都走。”
凱撒有點迷糊:“‘絞肉機’是什麼?”
“你不知道嗎?”安妮在他對面坐下,“那是北地傳說級别的傭兵團,一百多年前他們像絞肉機一樣席卷過北地每一個大貴族的城堡,也是他們聯合教皇推翻了國王……”
“不要說這個。”
突然冷下臉的凱撒把所有人吓到了,酒館裡有一瞬的寂靜,是于連最先反應過來緩和氣氛,
“我懂我懂,我們今晚隻喝酒,不談政治,不談工作。”
“書記官……凱撒,你未來想做什麼?”
凱撒沉默許久,最終還是開了口,“……我有一個喜歡的人,想和他永遠在一起,他領我走進他的世界,與我分享他的一切,即使不是戀人的情愫,他也說他愛我……”
“突然有一天,我發現這一切都是假的,背後的利益環環相扣,原來一切都是他手中的棋子,我甚至都不敢想象,他從什麼時候就開始在布這個局……”
安妮拿着玻璃杯,剛剛修剪過的指甲沿着杯口打轉,“怎麼?他騙了你很多錢嗎?”
凱撒失神地看着手中新一杯啤酒表面浮上來的泡沫:“他騙走了我的一切。”
身後的傭兵們發出不以為意的笑聲,男人們都曾是無知且深情的少年,
“這有什麼?以你的身份隻要你想,以後什麼樣的向導不是随便你挑?”
“就是,你這還是第一個對吧?等你遇到第二個第三個很快就會把這個忘掉了。”
“可世界上沒有人能比上耶伐利亞。”
凱撒又灌了一杯啤酒,酒精會麻痹五感,酒館裡的喧鬧像音潮海浪一般将他淹沒,可意識卻越來越清醒,他仿佛能看見痛苦化為兩個魔鬼在毆打他的身體,其中一個掐着他的脖子逼迫他看向鏡子裡剝去了所有頭銜與身份的,衣不遮體的,一無是處的自己,另一個魔鬼則将他在荊棘地上的拖行,将他拖向一個幻影,一個耶伐利亞的幻影。
凱撒感到渾身顫栗,他以為這個男人就是自己最大的痛苦來源,可當幻影向他伸出手,他卻自願覆上手讓耶伐利亞給自己戴上那枚紅寶石權戒。
原來最令他痛苦的不是耶伐利亞,而是在知道這一切之後,他仍然愛着耶伐利亞。
——在教廷封閉的那十幾年,沒有勞作,沒有學習,沒有同伴的生活中,他并不是沒有孤獨與寂寞,但耶伐利亞盡力填補了他的生活,為他親手安排神裔并不需要的一日三餐,為他準備每一個特殊節日的驚喜和禮物,為他帶來世間一切的珍寶與榮耀,耶伐利亞曾将他擁入溫暖的懷抱,撫摸他的靈魂,在每一個落雨寒涼的夜,每一個驚雷炸響的夜,每一個孤獨黑暗的夜裡,耶伐利亞給他一盞燈,給他一個永恒的月夜和星空。
“呐,凱撒,所以你會離開那個人嗎?”
坐在安妮對面的凱撒握着藏在心口的什麼東西,沉默不語,許久之後他擡起頭,向她祈求一個肯定的答案:“肯定,會有感情的吧?”
安妮的怒火湧上臉頰又被她咽下,在喉嚨裡擠壓翻滾之後化為一句質問,
“憑什麼啊?”
一隻火紅色的狐狸竄上木桌,優雅地搖着尾巴在衆人面前坐下,傭兵們紛紛轉過頭去閉上眼睛,無知的凱撒卻落入了狐狸赤色眼睛的陷阱裡,龐大的精神力像燃燒的烈火吞噬了整個酒館,普通人以及級别稍低的哨兵向導都無法抵禦她的精神力沖擊,于連昏倒在木桌上,狼狗也倒在了同樣昏厥的凱撒腳邊,連封閉的大門外落雪都融化了一圈。
在北地,不,在這個國家,能力早已被貴族的血統所壟斷,哨兵向導的實力排名與那份在黃金上镌刻的封爵名單幾近相同,一位沒有爵位的B位向導,足以影響整個北地的局勢。
安妮伸手握住凱撒的手腕,S級向導的耶伐利亞僅需一個眼神就可以輕易操控他人的意志,僅有的幾位大公也能在清醒狀态下幹擾他人的思想,而如果是在昏迷或意識不清的情況下,作為B級向導的她也可以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