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文秀英跟着哥哥第一次寫自己名字的時候,賀子謙已經遠在省城将她的名字寫了無數遍。
七歲的他,不明白為什麼爸爸叔叔們都突然被關起來了,媽媽日日以淚洗面,他去上學,卻被拒之門外,說他是什麼壞分子的兒子,要離他遠一點。
不敢再跟媽媽撒嬌,也不能再任性的因為不開心就跑到爺爺家去躲起來,三嬸回家了,五歲的弟弟和他睡在一張床上,晚上還要抱着他悄悄哭,作為大孩子,他連哭的資格都失去了。
看着五歲的弟弟哭兮兮的樣子,他心裡想的卻是另外一個勇敢堅強的小姑娘,被關在親戚家裡,卻敢和他踩着磚頭從牆頭上爬出去,跳到麥草垛上的時候笑聲亮亮的,從上面跳下時,像天使降落人間般。
和她在一起,他覺得什麼都不怕了,同樣是離家出走,他每回都把自己餓暈在半道上,而她卻還帶着熱熱的雞蛋和土豆,想起這些,他的肚子又餓了,媽媽今天忘了煮飯,他和弟弟都沒有吃飯。
家裡陰雲密布,可是一想到他也是打暈過狼崽的人,就充滿了力量,當然,若有她在身邊,他會更勇敢些。
作業本上的紙都被他撕下來寫信了,寫了一頁又一頁,隻是看着自己寫下的滿是恐懼、絕望、無助,最後都被他塞進了最角落的地方。
過了好多天,爸爸還是沒有回來,他卻能去上學了,媽媽帶着他去了一所新學校,和弟弟一起讀了一年級。
媽媽也開始正常上班了,這個家除了爸爸不在外,好像又一切如常了,從前爸爸就總是不在,表面上看起來似乎沒有多大差别。
隻是媽媽對他說話開始細聲細語,輕輕哄着,動辄動手的時候沒有了,弟弟總是粘着他,讓他沒空再胡思亂想。
時光慢慢爬過牆頭,他以全班第一的成績升入了二年級,弟弟也從哭泣包變成了小小男子漢。
一年來,班裡的同學他幾乎全不認識,隻有學校廢棄的平房裡,那些過期的報紙一直陪着他,用偷偷攢下來的零花錢買的字典,讓他認識了很多字,也大概知曉了爸爸到底出了什麼事。
然後他愈加沉默了,時不時還會想起那個僅有幾日之緣的小英英,自己好像是失約了。
乘着周末放假的時候,他将一本嶄新的新華字典包的嚴嚴實實的,寄了出去。
遠在千裡之外的文秀英收到字典的時候,家裡正哭聲震天,滿院的孝子孝孫出出進進,無人顧得上她,她一個人躲進空間,輕輕撫摸着黃皮的新華字典。
她翻開從頭到尾細細找了一遍,還是沒有看見隻言片語,包裹單上隻有省城的字樣,詳細地址卻無,她不由有些惆怅,回來後認識的唯一的朋友就這樣沒了。
暖和過來後,她揣着一個剛蒸熟的紅薯乘機出去找哥哥,哥哥作為唯一現在能去守靈的親孫子,從昨天到現在一直跪在喪棚底下,也沒人顧得上給他吃喝,隻有她找機會悄悄溜進去塞點吃的給哥哥。
老太太去世了,是意外身亡,這個她前世毫無印象的老太太,今世也很快走入了人生的盡頭,前世如何去世的,她不知道,也沒聽誰提起過,隻是在她有了記憶以來,就沒有關于老太太的任何東西。
昨天早上,下了一場秋雨,牆背上的果樹上還挂着最後幾個果子,老太太不知怎麼的,非要上去打果子,還要讓哥哥扶着她上去,這一年來,文秀英一直擔心着哥哥,怕他如前世一樣出了意外,每逢下雨,都不讓他出門。
還是去這樣的高處,文秀英連哭帶鬧的把哥哥攔了下來,誰曾想,老太太一個人拄着拐杖蹬蹬蹬的繞着遠路上去了。
她和哥哥正在屋裡逗剛開始學着走路的弟弟時,突然聽到一聲巨響,出去一看,老太太就摔在了院子裡,她從來沒見過這樣可怕的場景,躲在屋子裡抱着弟弟沒敢再出去。
哥哥出門把去上工的爸媽叫了回來,家裡就開始出現了一陣一陣的哭聲和忙亂。
棺材是早都備下的,很快就收拾好,停在了老太太生前住的屋子裡,一夜過去,家裡的人都眼窩深陷,強打精神的操辦着喪事,她主要留意着弟弟和哥哥,他倆的生命都到了前世的節點上,她沒有一日能睡安穩的。
木嘉尚躲在花圈後面,吃着妹妹給他的燙燙的紅薯,覺得恢複了些力氣,每過一兩個小時,妹妹都要給他送點吃食進來,有時候是一個雞蛋,有時候是一塊糖糕,甚至還喝到了糖水。
這一日來,他的精神反而比爸媽都要好些,前面爸爸進來燒紙,他看到爸爸跪下時,都有些站立不穩的樣子,還好他偷偷聽到,爸爸和族裡的爺爺叔叔們商量着,現在天氣還沒完全冷下來,放不住,後天就要下葬了。
他一直守在靈前,有人進來燒紙上香他都要磕頭,磕頭磕的他脖子都要斷了,妹妹給他送了個軟軟的墊子,讓他乘着沒人時悄悄靠着睡一會兒。
到了下午,木娟娟扯着嗓子哭着進來了,她一路哭一路磕頭,跪在地上,旁邊的幾個大小夥子都扶不起來,到了靈前時,她的嗓子已經完全哭啞了,從她接到消息起,哭聲就沒停過,老太太突然走了,真是挖了她的心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