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像升天前的最後幻想。
華南箫總不合時宜這般想着,苦日子過慣了,好日子真來了,第一反應竟是懷疑。
究竟是否真存在件事等他做,華南箫後來沒再提。
白術亦不曾發問提醒。
好歹行醫數十載,白術斷沒有放任已然有病症之人,不經救治,在他眼前打個照面就跑的道理。
增體質的補藥,有效用的,大多性烈。
往昔碰見患上呆症的,多是不敢給其開猛藥的耄耋之人。
性溫和之物,都得是以三年五載為一階段,待能看到起效與否,患病之人早就一命嗚呼了。
真論起來,華南箫還算得上是白術遇上的頭個如此年輕便遭此病災的。
白術變相“囚”華南箫于白術居。
既可說是為白撿的好徒弟着想,幫其全力救治父親,又可說是為始終攻不破呆症這道難關而謀求新一輪嘗試。
與一把年紀還幹勁兒十足的白術相比,本應擁着燦爛活力的華款冬,反倒隐隐顯得有些頹喪。
分明有血緣牽系之人是他,他卻恍若局外觀光客一般,冷靜分析着華南箫未盡生氣。
呆症帶來的損傷是不可倒轉的。
他們都知道。
卻都默契瞞着沒同華南箫講實話。
·
爆竹聲聲,辭舊迎新。
洛秋池終于閑下來,帶着白芨、華款冬風風火火籌備着團圓飯。
他們歡喜,有一人卻兀自在房中憂思。
白術已然給華南箫下的幾劑對症藥,甫一入其體,俱如泥牛入海,了無回音。
不等他再想出新的法子,雨水一過,為趕在清明前夕抵達樊纖墓前,華南箫帶着華款冬踏上了回鄉路。
策馬行進數十裡,華南箫察覺華款冬正不停朝前方蛄蛹,一副十分想遠離華南箫的姿态。
心内不解,華南箫減緩了趕馬速度後,稍稍低下頭,靠近那稚子耳邊,輕聲詢道:
“冬兒,怎麼了?可是有哪裡不舒服?”
“你此番一走,是不是,不再跟我回去了。”
雖是疑問句式,自華款冬口中吐露出來,卻十分笃定。
着實為華款冬之敏銳所震驚的華南箫沒再掩飾,悶悶嗯了聲。
“為什麼?師父還在等你。”
華款冬固執地隻提及了白術,沒說自己。
“爹,能明白自己大限将至,就,就不留在白術居添亂了。”
相處數月,華款冬仍舊沒有喊他一聲父親,若說絲毫不甚挫敗,那是假話。
即将别離,他反倒臉皮厚了起來,開始兀自提起這稱呼。
“白術先生是位大善人,冬兒你有天分,日後跟着白先生一道專心研學藥石醫理,我與你娘在九泉之下,便能笑着邁過奈何橋喽。”
語畢,華南箫還頗為沒心沒肺朗聲一笑,趁白術居衆人不注意,他早已将買來的半園杏苗盡數栽下了地。
“你幾時知曉的?”
華款冬倏爾打斷了那聽得有些刺耳的笑聲,神情嚴肅,仿佛分外疑惑華南箫有何好發笑的。
這一回,華南箫卻沒能極快回答他。
由于出發得早,行至此時,天光亦才真正破曉,萬籁俱寂。
“前天,我自夢中醒來,想趁着天色還早,預備去膳房,給冬兒做些你阿娘最喜歡的小食,可站在膳房的那一瞬間,我卻如何也記不起,”
華南箫猝不及防停頓,讓華款冬有些困惑,正欲擡眸,便有片片熱意自左肩陣陣湧來。
華南箫,在哭。
“任憑我如何想,如何思,如何憶。哪怕抓破腦袋,我竟是都記不起你阿娘生前最喜歡的小食是何物了。”
華南箫頹然歎氣出聲,胡亂将淚抹盡後,這才收斂好情緒,同華款冬坦白道。
華款冬聞言,一時有些呆愣,微張開嘴想說些什麼安慰華南箫一二,卻發現言語是如此匮乏,無力感如山傾般襲來,霎時堵住了他咽喉。
此一遭,不再是生性寡言引來的沉默,而是說無可說。
他甚至不敢回頭,害怕對上華南箫視線,恐懼着華南箫絕不會說出口的質問。
“所以我想,可能是你阿娘一個人久了,有些寂寞,以此事提點我趕緊去陪她呢。”
華南箫沉浸在思念樊纖的愁緒之中,像是又憶起了那人皺着眉頭捶打自己的模樣,嘴角不由自主彎了幾分,又補充道:
“爹同冬兒快活過了這麼些時日,你娘一定在暗處偷偷瞧着呢,真論及最想同冬兒一直待在一起之人,爹可遠不及你阿娘。”
“是爹娘對不住你,讓你孤身一人在不相熟的地方過了那般長的年歲,今生緣淺,如若幸得來生,冬兒若還願來尋爹娘,爹娘定然永遠陪在你身側,再不離分。”
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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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拜完樊纖,華南箫将華款冬護送到蕤仁坡杏林,便停了腳步。
稍稍拍了拍馬兒後,華南箫靜靜立于原地,目送着華款冬身影越來越遠,直至消失于視線之外。
他正欲轉身離去,一聲“爹,此去多保重”自遠處悠悠傳來。
華南箫想,他死而無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