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谷一别後,我一連幾日沒見到顧雲卿,若非每日醒來時身側尚留有淺淡的冷香,我幾乎以為他不曾回來過。
各派陸續啟程前往北域,需坐在議事堂中商議的事情越來越少,我便幹脆待在劍谷監督弟子們練劍,順便撿些竹枝做河燈。
往來北域扶玄傳信的靈鳥日夜不停,常有飛錯方向闖入玄冰閣偷吃酥餅的。
可憐我酥餅沒吃到幾塊,沈璧的信千等萬等也不曾等來一封。我捏着竹枝來回撥弄靈鳥長長的尾羽,歎了口氣道:“到底是有了心上人,同師兄便不親了。”
靈鳥撇過頭,碧色的鳥瞳端詳我片刻,随即跳過來低頭蹭了蹭我的手腕。
我手腕一轉,竹枝輕輕打了下它的腹部,嫌棄地“啧”了一聲:“你這蠢鳥,餅渣全蹭我手上了。”
靈鳥委屈地叫了一聲,叼起最後一小塊酥餅示威般跳到我搭了大半的河燈架子上,待我靈氣化作的飛刃到它眼前時,才慌忙撲着翅膀落到窗檻上。
我作勢要打:“吃飽了便把信送去,小心顧雲卿等久了拔了你的毛。”
靈鳥歪着頭看我,并不把我的威脅放在心上,甚至還有閑心在窗檻上踱步。
我揚了揚眉,咬牙切齒地撲向它:“今日便好好收拾你一頓!”
靈鳥高啼一聲,在我撲至窗台前拍着翅膀飛走了。
我追至露台,便見那靈鳥掠過欄杆徑直往下,輕巧落在樓下一道人影的肩上。樓下人恰好擡目朝我看來,目色清冷,一如初見。遠處光亮映在他眼中如躍動的火,這火并不灼人,但我卻生出荒謬的退卻之感。
趁着靈鳥低頭之際,我後退一步,轉身回了書房。
約莫是習慣了顧雲卿早出晚歸一人自由自在的日子,猝然一見竟有些無所适從。但我與沈璧同進同出多年,哪怕中間有過幾次短暫分别也從未有過如此窘迫的心境……
莫非當真如一些無稽之談所說,劍修之間因道不同也暗含相生相克之理?我越想越亂,又聽見身後腳步聲漸近,忙灌了杯茶穩了穩心緒。
“顧大掌門莫非忙昏了頭,連正門在哪都忘了?”我眼皮不擡,一手撐着下巴,右手敲着桌面,“翻牆爬窗,叫弟子們看見成何體統。”
顧雲卿在我對面坐下,斟了兩杯茶,将一杯推到我眼前,問道:“還在生氣?”
我轉了轉茶盞,送至嘴邊:“顧掌門日理萬機,竟也有空關心我生不生氣。”
“你的事我向來關心。”
“咳咳咳……”我險些将茶水吐出來。
且不說我和顧雲卿認識的時間是否夠得上“向來”一詞,我和他名義上結為道侶,實則是為鞏固兩派之盟,除非關系兩派乃至大局,個人私事各不相幹。
我平日遊手好閑,唯劍道尚有些許長處,有哪裡值得顧雲卿關心的?
我瞥了他一眼,見他面不改色低頭飲茶,便暗暗舒了口氣,再飲了一口茶水,心想,許是他當掌門久了,改不掉萬事操心的毛病。
我本以為顧雲卿此時過來是有正事要同我商談,可他低着眼全然一副專心飲茶的樣子,我越發看不懂他了。
大戰在即,身為正道之首不處理門内門外要務,竟有閑情逸緻在這裡品茗。我滿腹狐疑地含了一口茶,咂了片刻,茶香不足,平淡有餘,實在沒有獨到之處。
我餘光觑着顧雲卿,燭光落在他臉上,勾勒出濃密纖長的眉睫,心道顧雲卿此人的品位着實糟糕,也就劍術和容貌尚可一觀。
顧雲卿忽然擡眼望來。
我别開眼,清了清嗓子,問道:“北域那邊情況如何?”
“莫琊至今未露面,送去試探他的書信也未有回音。魔修時常騷擾邊境村鎮,各派雖有支援卻心有餘力不足。”
我“啧”了一聲:“這個莫琊到底在賣什麼關子?我們都到他家門口了,他倒是穩如泰山。”
燭光幽幽,顧雲卿放下茶盞,沉吟片刻道:“或許他在等。”
“等什麼?”我琢磨半天,支着下巴猜道,“等你過去好把我們一網打盡?莫琊不蠢,雖說正道式微,想斬草除根卻也沒那麼容易。”
顧雲卿搖搖頭,長睫微垂,濃黑的瞳孔裡映出我百思不得其解的臉,解釋道:“相傳莫琊入魔前有一正道至交,莫琊待他珍之重之卻遭背叛,那至交在背叛他之後便銷聲匿迹,而他因此堕入魔道。那至交既是他堕魔之因,莫琊必定想做一個了結。”
我不禁咋舌:“是什麼深仇大恨竟養出一個挑起正邪之戰的大魔頭?”
“傳說不可盡信,許是蒙蔽你我之眼的戲法,”顧雲卿道,“無論如何,三日後我們啟程。”
我對此并不意外,相比猜測莫琊心裡在盤算什麼,還是救人要緊。
商量完正事,氣氛又沉默下來。
顧雲卿既不說要走,又沒有開口的意思。
我聽着燭火筚撥的聲音覺得同他相對而坐與少時被師父壓着聽晦澀難懂的經文竟是一般的難熬。
我幹咳一聲,扭過頭,裝作看向窗外:“你還不去忙?三日後啟程,怕是還有許多事要你親自處理吧。”
顧雲卿應了一聲,卻道:“甯遠說這幾日你的胃口不錯。”
我一頭霧水地回頭看他,不明白為何好好聊着正事,卻突然聊到我的胃口上。
顧雲卿繼續道:“糕點可口,卻不宜過量,若鬧了牙疼又要受罪。”
我臉上一熱,本堂堂滄瀾山大弟子行走江湖多年最厭煩旁人揭我老底,何況我近日已經克制自己許多,我起身不可置信道:“你當我是三歲小孩子?那糕點都叫那群迷路到我這的靈鳥吃了,你若不信大可去扒那蠢鳥的鳥喙,恐怕糕點屑還沒吞幹淨。”
顧雲卿随我起身微擡視線,目光灼灼:“嗯。”
嗯什麼?是說他的确把我當作小孩子,還是信了我的話?
顧雲卿這性子真是氣人,我似一拳打在了棉花上,陡然洩了氣,側身抱臂倚在木櫃上不去看他。
冷如清霜的氣息忽然靠近,窗紙上忽然映出另一道人影,他束着冠,看着平白還要比我再高出一截,我扭着頭,餘光裡看着那人影——翕動的長睫,高挺的鼻梁,微抿的薄唇——徐徐靠近我,我下意識屏住呼吸,收指成拳。
若他敢……
他傾身貼近我臉頰,發絲落在我的頸側,手卻越過我伸向木櫃。
“在做花燈?”他聲音很低,似是怕驚擾什麼,修長的指尖夾着一根竹條,專注得仿佛這是什麼絕世靈劍。
“嗯,”我握住竹條的另一頭想從他手中抽出來,竹條卻紋絲不動,顧雲卿的目光已然從竹條轉到我身上,窗紙上的兩道人影已融在一起,鼻尖對着鼻尖,隻隔着幾寸的距離,我佯裝無意地站直身體,道,“阿璧生辰将至,我想趁着啟程前将花燈做好,免得對敵之時還要惦念。”
我說完,試探着拽了下竹條,那竹條便毫無阻礙地落入我手中。我趁機想從他與牆壁之間縫隙中溜出,他卻更近一步握住我的右臂。
“小白同沈璧果真師兄弟情深,”顧雲卿指尖沿着小臂一路向下,我頭皮發麻,手臂一縮想背在身後,卻被他握住手腕拉至眼前,衣袖順勢下滑,露出幾道細微的紅痕,“為了籌備生辰禮連割出傷口也無暇顧及。”
我若無其事道:“是啊,如果不是顧大掌門火眼金睛,這傷口便要愈——你做什麼!”
腕上的力道忽然加重,顧雲卿不由分說将我拉至桌前按着我坐下,随後三步并作兩步取下木櫃上的藥箱,放在我面前,薄唇緊抿,神色凝重。
“哎,”我後知後覺顧雲卿似乎是認真的,忙按住他不停往外取藥瓶的手,安撫道,“真不是什麼大事,過幾天便好了,塗那麼多藥在手上難聞得很。”
顧雲卿動作一滞,側目望來,眼中似有光影沉浮,辨不出喜怒。
我見他似有遲疑,連忙搖了搖他的手,再三保證:“真的。”
我試探着從他手中拿走藥瓶,見他不再阻攔,便三下五除二将他取出的藥瓶歸位。直到我伸向最後一瓶藥時,微涼的手掌覆住我的手背,顧雲卿道:“你身上極易留痕,此藥不可不用。”
我詫異地挑了挑眉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