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塵的藥很有效,兩天之内鎮民們身體已然大好,可心病卻難治。在接診了第十五個疑心自己身上魔氣未除,頭暈心慌的鎮民後,我同無塵商量,每日在客棧的大空地上舉辦一個時辰的講經會,免得他們胡思亂想。
我斜坐在欄杆上,百無聊賴地用銀杏葉折蝴蝶。
“道長為何坐在此處?”
“我一介閑人,無處可去,隻好坐在此處消磨一下時光,”我捏着銀杏葉回頭,“今日風大,阿蓮姑娘還是在屋内休息好些。”
阿蓮在我身邊站定,對我道:“不怕道長笑話,我自小幫家中幹活慣了,是個閑不住的性子,再悶在屋裡,怕是憋出新的病。”
我将兩片大小不一的銀杏葉對折,手指纏着葉柄穿過縫隙:“姑娘年輕,不必執着于一時的辛勞得失。若身體抱恙,縱有鵬程萬裡之志也束手無策。”
她搖搖頭,輕輕歎了一聲:“道長是修道之人,或許不明白,凡人的壽數何其短暫。有的人到死都不知道自己一生所求的是什麼,有的或許知道了,卻活不到那個時候,我隻想我現在活着的每一刻都不後悔。”
對折的銀杏葉被打開,仿佛一隻金色的蝴蝶停在我的掌心。
我停下動作,看向她:“姑娘不是修道之人,道心卻遠勝那些為求長生而修道的修道者。永生不滅本就是無稽之談,修道也好,皈依佛門也罷,追求這些虛妄的身外之物便是着相。”
空地裡,端坐在聽衆們最前方的無塵話音一停。
一卷經文已講至結尾。
“道長昨日自謙學藝不精,可依阿蓮看,道長佛道皆通,若是同無塵師父一般講上一段,想必大家會有别樣的感悟,”阿蓮頓了頓,又道,“因仙人的緣故,鎮上并不信奉神佛,大家雖敬重無塵師父,内心卻同樣希望道長們能授些道義。”
我連連擺手推拒:“姑娘高看我了,我最不耐煩讀書,不提佛經,便是道經也沒念過幾本,上去定然要鬧笑話。”
至于甯塵他們這些扶玄弟子,因為扶玄規矩死闆,要他們越過我去論道,他們是死也不肯的。
而這裡論道論得最好的——
我餘光掠過銀杏樹下獨坐的沈璧,斑駁樹影在他身上落下深深淺淺的光點,像一幅古畫。他此刻神色從容沉靜,正凝神聽無塵要講的下一卷經文。
直至此時,我仍有一種在夢裡的不真實感。
秋風穿過掌心,銀杏做成的蝴蝶乘風搖搖欲墜向下飛去。
沈璧似有所感地将目光投過來,我連忙别過臉,背對着欄杆若無其事看向另一邊。
明蓮注意到我的舉動,視線在我和沈璧之間來回片刻,最後落到我身上。
我對沈璧避而不見的事不算是秘密,這幾日即便是談公事,我也從不主動與他說話。甯塵、守文幾次用欲言又止的眼神看我,但礙于身份還是選擇了緘默。
劍修中師兄弟反目,甚至師徒反目的并不在少數,如我與沈璧這般感情甚笃的卻是少數中的少數。幼時相識相知,一路互相扶持共同接過滄瀾的重擔,默契得仿佛彼此互為另一個自己——可現在想來,難道自始至終隻是我一人一廂情願地扮演着師兄的角色麼?
明蓮還未開口,便聽一聲清啼劃破長空,狂風随後便至,不由分說地将地上掃作一堆的落葉吹得七零八落。
沈璧率先擡起眼。
泛着金光的青色羽翼拂過衆人頭頂,靈鳥在衆目睽睽之下盤旋幾圈後,纡尊降貴地落到了我身旁的欄杆上。它偏着頭地居高臨下環視一圈後,才小心翼翼跳了幾步,湊到我的身邊,低頭小心翼翼蹭了蹭我的衣袖。
我嫌棄地瞧了它一眼,也不知顧雲卿對它做了什麼,再見到我竟成了這副沒骨氣的谄媚樣子。
見到顧雲卿的靈鳥,就連一向拘謹的守文都難掩欣喜:“甯師兄你看,掌門來信了!”
一時間,衆人的視線都齊刷刷落在我和我手中的信上,當中自然有沈璧的。他的神色淡淡,手中經書随着風上下翻飛,看起來似乎不為所動,可他擡眼的那一瞬間,碧霄卻感應到了一絲微乎其微的劍意。
本是一封尋常來信,我卻忽然覺得像是拿着個燙手山芋,扔掉不是,不扔掉也不是。
“長老,”守文有些按捺不住,朗聲問道,“不知掌門來信可是有要事?”
我收回目光,面色如常地看向對信的内容十分關切的扶玄弟子們。衆目睽睽之下,我不好推拒,于是低頭用靈力解了信上的封印。冷霜般的劍氣在我指尖依依不舍地纏繞了一圈,才消散殆盡。
信的内容簡潔,一如顧雲卿寡言冷淡的風格,隻消幾眼便能看完。
甯塵見我遲遲不開口,不由出聲詢問:“長老,可是掌門那邊出了什麼事?”
我眨了眨眼,如夢方醒般放下信,輕咳一聲:“無事,極淵已經重新封印,逃逸的大魔被盡數降伏,滄瀾的弟子也與你們掌......”
我話音一停,餘光裡沈璧目光微凝。我頓了頓,鬼使神差地改口道:“與雲卿在途中會合,各派都在北域集合,等待最後一戰。”
甯塵和守文神色不自然了一瞬,顯然是被我那句故意為之的“雲卿”震了一震,仿佛不得已窺見了我與顧雲卿不得了的秘事一般。
在扶玄的時候,我不是連名帶姓地在衆人面前喚他顧雲卿,便是用“你家掌門”諸如此類的稱呼作為指代,也難怪他們二人有些不大适應。
“如此說來,”守文頓了頓,恢複了扶玄弟子應有的冷靜端方,“隻剩我們還未趕回北域。”
明義聞言站起身,适時道:“這幾日多虧各位道長和無塵師父相救,大夥現下都感覺好多了。北域魔修作亂關乎天下安危,于情于理,我們都不該再強留諸位,若是成了天下罪人,大夥恐怕都無顔面對祖宗和仙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