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梓,你看我看得倒是很清啊。”傻孩子果真不用套話,啥都往外兜。
賀凜推門而入,十二亮晶晶的黑眼珠子又大又圓,踩兩下褥子,蹲坐得筆直。
挎着籃子才回來,賀凜被賀北臻塞了一盤子飯菜。
阿北道藥罐沸起來離不開人,要她把飯菜送過來,賀凜折返廚房要了一碗給貓。
似乎曉得貓兒喜歡吃什麼,要起食物來特别順口。
正好也擔心賀梓被套話,順道來瞧瞧,才到門口就聽到賀梓鼠來寶似的說缺點。
“二、二姑奶奶!對了!阿北叫我幫忙!我先走了!”賀梓慌慌張張一陣風跑出屋子。
“小賀姑娘來了。”劉一坐直了身子,撩開被子要下床,十二跳下床,湊到賀凜放下的食碗前,默不作聲地進食。
“别下床,牽動傷口反而不好。”趕緊吃完她好端盤走人,賀凜将飯菜盛好,送到床邊。
“有勞小賀姑娘了。”接過粥碗,他卻一個手抖,差點打翻。
掀被子不是挺有勁兒的?
“我來吧。”賀凜眼疾手快接住碗,抄了兩勺,吹了吹往他嘴邊送。
本想放下粥就走人,可瞧他半坐着虛弱樣子,任誰都狠不下心走。
賀凜更是郁郁在心地不舒服。
好像他受傷,合該她悉心照料着。
到底是見不得人受苦,還是失去的記憶沒消幹淨。
劉一喝粥,眼睛直勾勾瞧着賀凜。
現下說嶽津迷的事是不是早了些?小凜似乎戒心十足,卻又舍不下他,舍不下啊,劉一心喜難抑,嘴角微勾,眼神裡頭勾了芡,瞅得賀凜渾身不自在,一對上就匆匆撇開。
别是眼裡下了藥了,多看兩眼,簡直透進人心。
賀凜皺眉低垂着眼,手頭吹涼喂粥的動作卻沒停。
劉一笑意更濃,思索的模樣分外可愛,再遲兩刻聊嶽津迷也不晚。
“是你!”賀凜眼睛一大,勺子一放,從床邊彈開來。
“小賀姑娘認識我?”劉一忙斂起笑容。
賀凜瞪着人,痛感襲遍髒腑,跟水庫堤牆倒塌一般外湧。
彼時賀凜斷腿,大病初愈,日日夢中驚醒。
夫妻似的男女并肩遠去,背影難觸,小院子,大墳包,招魂幡兒高。
喊肅肅的男人隻見雙眼,腳下一把筷子淌血不止,喚小凜的女子提燈倩影漆黑,獨留輪廓,竄進懷裡的貓手感模糊,掉落斷崖的紅袍越飄越遠。
流兒寬解她,不過是看「褰裳記」過于投入的後遺症,為她向沒藥讨了安神助眠之物。
她找到了那本書,翻看了足足五冊,書中确有類似情節,卻有刻意為之之嫌。
此後驚夢更加頻繁,肺腑絞痛之感有增無減。
好似安穩地呆在鏡湖小築,罪大惡極,得了雷劈周身的天罰。
沒藥開的藥向來奇效,不消兩天,安睡如常,撕心裂肺之痛卻難以忘懷。
草廟村事複現,所夢皆真,失憶也難以洗刷,可見深及骨血。
眼前之人可知她的過去?林中暗算顯然是存了招引的目的。
賀凜一個勁兒胡思亂想,眼淚掉得滴滴答答渾然不覺。
心痛,分明侄兒在側,兄長安好,阿北他們日日相陪,鏡湖小築中,孤身之感從未減弱,隻當是六族對她為人多有誤會,常遭疏遠所緻。
手按胸口,這男人和貓出現,心裡頭的空落似乎填上了一塊,但是并沒有填滿。
還差,差些什麼。
“小賀姑娘你怎麼了?是在下哪裡冒犯了,姑娘且說出來,在下給姑娘賠罪。别哭,别哭。”
淚落不止,劉一攥住袖子左邊右邊左邊不停替她擦拭。
再沒有更厲害的暗器,比得這眼淚,全紮向劉一,叫他眼痛心疼忍不住。
哭得實在可憐,初見笑靥逡面才是她。
落淚一滴,劉一皺眉更深兩分。
賀凜回過神,驟然抽身離開床側,劉一拂淚不成,滾落床下。
眼前忽黑閃白,身陷囹圄,短兵相接,一人倒地,與眼前床下人身影交疊。
心頭冒出一聲劉姐姐!緊接着才來得及張口。
“卞庭花救!”人哪兒是摔在地上,分明是砸在她胸口,心頭不由一顫。是誰?夢裡那雙眼?
再瞧劉一,似乎也不是很像,夢裡那雙殺氣騰騰的多。
為什麼她看着一個男人喊劉姐姐呢?
卞庭花?記蒙面殺手的眼,不記她的劉姐姐的臉麼,劉一眸色晦暗轉明,難道小凜更喜歡那樣的,也可以。
“小賀姑娘,你可還好?”劉一被扶回床上,手擡近賀凜的臉,三寸開外,不敢再前。
“雙眼舊疾罷了,方才想錯了事,公子莫怪,可有什麼大礙麼?”賀凜抹了抹臉。
掉淚不自知,視物不清,全是自從那事落下的毛病,隔一段時間就發作。
病身交托沒藥,已經控制得很好。
頭先林中摔倒,正逢眼疾發作,暗器一個避不開。
武藝高強,指天跺地的賀二,時不時眼瞎成了最大弱點,江湖上早已傳開,遲早要栽跟頭。
“小賀姑娘不必擔心,在下無礙。”
摔了一遭,劉一臉色更白。
“眼疾發作地很頻繁嗎?先回去休息吧?請大夫來。”
擔心宣之于口。
賀凜不住地在他身上瞧,心髒握得緊,擔心他傷口崩裂。
“我這病有人照看,并不妨事,片刻就能好。看你不大好,我去請齊大夫過來再給你瞧瞧。”說罷起身要走。
“小賀姑娘,不必勞煩。”
劉一一喊,賀凜腳下一頓,她緊張什麼?
摔一下罷了,他傷口崩裂,疼的也不是她,這厮明明武功那麼高,暗器一打一個準兒,能有什麼事兒?
都怪這家夥生得無辜又惑心樣貌,賀凜拍拍自己的臉,什麼好騙的人,果然是好騙别人。
“既然你說無礙,便算了,怪費事兒的,屆時有沒藥替你醫治也不必擔心許多,繼續吃飯吧。”賀凜轉身拿起方才放下的粥碗。
“小賀姑娘,在下有個不情之請。”
蠢蠢欲動了,才剛認識就敢開口要求了。
還不情之請,知道不情,你别請啊。
“公子但說無妨。”賀凜假笑。
“在下一時記不起過往,想請姑娘為我起個名字。”如今兩人形同陌路,有小凜起的名傍身,更易親近。
賀凜聞言擡眼瞧他,叫她起名,套近乎呢。
“起名字這事兒。”
賀凜沉吟片刻,這家夥既然開口了,肯定不會自己來起名字了,如此一直公子公子地叫他,連姓也沒有,日子久了難免别扭。
她卻沒發現,自己已經認為他這待的時日必定長久了。
“公子高看,我肚裡文墨不多,取不出什麼叫公子滿意的名字。”
“姑娘救了在下的性命,恩同再造,取什麼名字,在下都喜歡。”
溫柔一笑,映人眼,烙人心。
在下都喜歡。這話聽得人居然有些心喜,再瞧他那臉,賀凜更加恍惚,當真琢磨起來。
起個名字罷了,應該不會中他的套,暫且當他無有叵測心思。“那好,不如就叫……”
回憶起林中初見他,血污難掩姿容,傷痕累累仍舊長身玉立。
如此神秀人物,原該無恙無憂,與人談笑風生。
“公子就叫平礽如何?”
“平人?”
“平人者,不病也,再取福意礽字,是為平礽。”
“平礽。”
“此為沈地謹水村,可暫以沈為姓。”
“沈平礽。”
“意在願你康健無虞,日後再無禍殃。”
賀凜脫口而出,仿佛她早就為誰準備好了這個名字,解釋起來才會如此順當。
不記得他也希願他健康嗎,劉一剛要應下。
糟了,一不小心把心中所想說出來了,豈不是叫他發覺自己對他上了心,随便拿捏,賀凜一個大頓,“不過!人生哪能一帆風順,雖則我有心祝願,但過猶不及,畢竟一世平人者少之又少,對吧?”
劉一懵懵地跟着點頭。
賀凜沉吟片刻,上下打量他四個來回。
終于道,“新篁解箨久有時,擢擢軒竹已成竿。東西南北風力勁,輕筠自持曲還立。公子風華錦繡,劫後餘生,身如韌竹,錦箨之名正合公子。”
些許話賀凜自己說出來總是别扭,也不知道從哪兒拾起來的詞句亂七八糟地湊。
“此地為謹水村,謹能勝禍的謹,便化錦為謹,姓謹名箨如何?”
劉一雙微微圓睜,片刻恢複如初。
風華錦繡,身如韌竹。
小凜眼中他仍是竹身,好,真是好。
當年從十來根竹子裡鑽出來的小姑娘,陷阱也全用竹子布置。
“謹箨謝過小賀姑娘。”
“好說好說。平礽這字兒,你揀着備用吧,什麼時候樂意,什麼時候需要,再拿來用一用,圖個吉利。”賀凜笑而不自知。
劉一一笑起來,賀凜立馬斂起笑容,他是有名兒了,她自己還沒個着落,今天晚上再找找花鶴翎印記,還找不到便直截了當問他。
“歇着吧。”端上盤子轉身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