舍不下六哥康健,又實在貪生怕死。
戎霓一籌莫展之際,離開了兩個月的蔺笑白回來了,她沒有把一切告訴師父。
蔺笑白明知她是誰,卻沒有告訴她,還做了她的師父,教她習武練劍。
在陵蘭北州,他從來沒有如此這般費盡心力地教她武藝。
說是費盡心力,戎霓卻覺得師父有所保留。
自從心高氣傲的阿瑚出現,蔺笑白态度大變,對她再不複以往的慈愛。
阿瑚偶爾和她耍脾氣的話,那張和遲星極似的臉,加上再也沒有出現的張環,戎霓心裡有了奇怪的想法。
她那奇怪的想法最終在一次阿瑚和師父的争吵中得到了證實。
戎霓在殿中悶了三日,變得沉默寡言。
哪裡會曉得還有人能從斷緒清思丹底下恢複記憶,蔺笑白看她身子虛弱,隻當她大病了一場,心情不好,沒有多想。
補藥停了快三個月,戎霓的身子争氣恢複得極快。
她更加勤勉地習武,甚至偷偷在宮裡找小道和狗洞,希望有朝一日可以離開這裡。
第四個月,林太醫又開始給她送補藥。
我一直這麼喝下去,會和三哥四哥一樣下場嗎?戎霓問。
林太醫并沒有很驚訝,他告訴戎霓,沒那麼快,若是運氣好的話,她還有機會活。
看林太醫坦然的态度,戎霓這才知道,那日的談話,原是父皇有意讓她聽到的,許是為了讓她認清現實,乖乖聽話,畢竟她現在的處境沒得選。
如果有機會活,我還能像現在這麼康健完整嗎?戎霓又問。
把脈的手明顯一頓,林太醫沉默了一會,擡頭看到戎霓和年歲略顯不符的疲憊眼神。
也許吧。林太醫答。
也許啊。戎霓說。
藥方已經改得七七八八,至多還有三回試藥,殿下習武,底子好,機會還是很大的,臣也會想辦法的。林太醫說完收起藥箱。
藥方改得七七八八,也不知試了多少回,父皇的兒女也死得七七八八,輪到她這兒,至多三回,呵,運氣真好,戎霓苦笑着。
林太醫作為醫者,拿着人命救人,心裡也在掙紮吧,那日聽她說服第一碗藥的情況,他那一瞬間的皺眉,後來瞧她的眼裡滿是憐憫。
父皇也許早料到會有這一日,才會放任蔺笑白來去自如,大搖大擺教她習武,如此她便能用一副最好的身子來給六哥試藥。
自從她問過林太醫那些話之後,試藥的間隔變長了些。
蔺笑白教完沖雲破日,徹底離開了缁京,戎霓終究沒有問他關于遲華的事。
戎霓習武的時候漸感力不從心,這身子垮掉遠比她強健體魄來得快多了。
六哥還是常來瞧她,二哥課業愈加繁重,偶爾随行出現。
戎霓看着兩個哥哥,心裡很複雜,她擔心哪一天會忍不住說出來,開始避着兩個哥哥,偷偷往琅玕池邊去。
一年後,試藥結束了,戎霓活了下來,本該是高興的事。
可林太醫說,她的眼睛快瞎了。
隻是瞎一雙眼,也不打緊,她還活着,六哥也可以痊愈了,還是應該高興的,戎霓如是想。
往羌盧為質子時她才知道,她不僅眼睛快瞎了,命也保不了多久,林太醫怕刺激她一早就瞞下試藥短壽之事。
便是不試藥,父皇從沒舍棄的另一個打算也留不下她的命。
這又是後話了。
陳妃孤身又來,和和氣氣才說了兩句,巴掌話間甩到臉上來。
身體底子虧虛得厲害,戎霓趔趄磕了桌角,血劃染半面,點點赤透衣襟。
戎霓半隻眼血紅,直道,母妃莫要生氣,孩兒若有做錯,向母妃賠罪。
陳妃踩住戎霓的手腕,挑住茶桌角,高高擡起,重重落下,邊砸邊罵,養你有什麼用!撞了天運入陛下的眼!這都握不住!不中用!
母妃砸累了會消氣吧,再忍忍。
直把戎霓那隻手砸得血肉模糊,也不見她吭氣。
陳妃終于砸得累了,癱坐在地把奄奄一息的戎霓抱在懷裡,笑了半晌哭了半晌,我十六歲入宮,如今也十多年了,見陛下的次數屈指可數,眼瞧着是沒有機會記清陛下的樣子了。原本是有機會的,原本,是有機會的……
陳妃紅着雙眼突然瞪大,都怪你!拽住戎霓的頭發把她拖到櫃子裡,櫃門上上下下,把屋裡能翻出來的鎖全部挂上。
霓兒,不要怪母妃,這是你自己的過錯,錯了就該承擔!
戎霓垂着一條手,緊巴巴地擠在衣櫃裡,蜷縮成團的身子因疼痛而顫抖。
母妃每來,雖孤身入殿,外頭站着幾個宮人,又是哪位善心派下來的,戎霓心知肚明。
何嘗不曉,若她逃,若她擋,陳妃之女便受所有。
皇子公主大片凋零,陳妃先天病弱的女兒豈能躲過。
抓回來假死出逃的公主戎泱,正是陳妃之女。
甯可身受,何苦叫深宮可憐婦人死了女兒,真成癫狂。
畢竟也曾叫了這些時日的母妃。
叩謝母妃仁慈,不曾痛下殺手,孩兒既擔此事,戎泱當必無恙。
櫃中悶聲傳出,陳妃大驚片刻,心滿沉痛,深望櫃門兩眼,跨出兩步準備離開。
四個宮人輕手輕腳飄然進殿,圍上陳妃,附耳道,天機閣神蔔可說了,十二皇子生念太盛,不利六殿下将養身體,陳妃娘娘若不盡早掐滅,早晚有痛惜之時。
往日小打小鬧,陛下看在眼裡,娘娘好自為之,何必為了一個外來的野種,白白失了陛下青眼。
太醫可說了,公主先天不足,已有根治之法。陛下惦記娘娘,心疼公主,已經應允醫治,公主可還等着您回去照料呢。
宮人奉上一把尖柄雨傘,也是就地取材,左尋右找才在這破爛地兒找見。
陳妃暗咬牙關,二話不說,撕秃了傘架,一鼓作氣鑽着櫃門中縫刺進戎霓的肩窩。
适才櫃中姿勢,這個角度應不至重傷。
霓兒,是母妃對不住你。戎泱無意欠你,母妃來日償還。
這才算料理完全,四個宮人心滿意足,擁着陳妃輕快離去。
幸好尚存零星半點價值,否則單憑有礙六哥将養這一條,就夠父皇将她挫骨揚灰一萬次。
天暗多時,戎霓被卡在櫃子裡,難使力拔下肩窩傘架,意識越發模糊,明天林太醫就回來了,隻要挨到明天……
銅鐵碰撞,聲響連串,斷鎖零落在地。
櫃門吱呀打開,黑暗中,戎霓最後瞧見,火光一點,少年蒙眼。
林太醫依約到來,什麼也沒有問。
手骨未有大傷,肩窩傷處避開筋骨,養些日子就能好,隻是瞧她皮肉傷重,密密麻麻地疼,林太醫更加憐憫。
戎霓攥着掉落在枕頭邊的火折子,灌了啞藥似的沉默。
三天後,宮中盛傳陳妃重得聖寵,直至戎霓傷勢大好也沒再見過母妃。
願母妃安好,戎泱康健。
琅玕池邊,夜深風露重,戎霓踩着軟步子,四下無人地溜達,每每這時才得些片刻的自由。
轉身遇少年。
少年面蒙巾,眼纏紗,護衛打扮,身姿挺拔,膚白如玉。
明明瞧不全臉,戎霓卻覺得他一定比二哥和六哥還要好看。
戎霓記得他,櫃門開,火光一點。
不好奇他為何會出現,不疑惑他為何施以援手,戎霓隻記是他救下自己。
慌手慌腳貼身摸出那根火折子,雙手捧給少年,戎霓感激微笑。
天黑了。少年本是為火折而來。
天黑就開火折子,天會亮的。戎霓道。
隔天夜裡,同時同地,少年又來。
我叫葉懽,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想到自己不是戎霓也不是遲華,她心裡一陣難受,一時沒能胡诹出一個名字。
若感為難便不講,我看你這臉又紅又白的,像我家後院開得最盛的花鶴翎,不如我就叫你鶴翎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