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得筆直,卻忍不住微微偏了偏身,像是想藏匿于陰影之中,以減少自己的存在感,甚至連呼吸都盡量放輕。時間仿佛被這凝滞的氣氛拉長,蔣卓心裡七上八下,卻不敢發出任何聲響,生怕成為打破這沉默的那個人。
燭台上的蠟油都快溢出,那案後的人終于開了口:“我娘......什麼時候給我談了門親事?這事你知道嗎?”
蔣卓撓撓腦袋,心虛地看向蕭靖和。
幾日前,他去蕭府替蕭老将軍遞送文書時,看到自己的姨母——也就是将軍夫人蔣繪春正忙裡忙外地吩咐下人張貼喜字。
“姨母,這是誰要成親啊?難道是蕭小姐?”蔣卓不免好奇——這蕭府有人要成親,自己也算蕭府半個親戚,怎麼一點消息都不知道?
“欸呦小卓啊,你怎麼來了,”蔣繪春身着大紅衣裙,頭戴玉钗,用帕子捂着嘴,卻仍舊掩不住面上的笑意,“我告訴你,你可别告訴你家将軍。”
她壓低聲音,眼裡卻帶着藏不住的得意“是你家少将軍要成親!”
蔣卓一頭霧水:“這......少将軍要成親?我又不能告訴他?”
“正是因為不告訴他,才能讓他成這個親啊!”蔣繪春一把拉着蔣卓拐到角落,聲音也放低了些:“你看你家少将軍,都二十四五的人了,每次相看親事,他都推脫不來,這要耽擱到什麼時候?”
蔣卓看了看滿院大紅,喜幡高挂,喜帖、喜帳、喜糖一應俱全,一時嘴角直抽:“姨母……這不就是硬來嗎?”
蔣繪春臉上神色微斂,歎了口氣道:“小卓,你家少将軍與你不同,你還年輕,還有好幾年。他若再不成親,日日埋在軍營裡,哪日亡命沙場,蕭家就後繼無人了!我與他父親百年之後,還有誰來給我們上香?”
蔣卓想了想:“不是還有蕭小姐嗎?”
他知道蕭靖和還有個妹妹——雖然自己也隻在很小的時候見過這位蕭小姐,之後便再未見過,也再未聽蕭靖和提過了。
“莫提那不成器的!”話音未落,隻見蔣繪春臉色一沉,将手帕一甩,“你記好了,你今兒什麼也沒看見,什麼也别說。老将軍已點了頭,那日定會将你家少将軍哄回來——這門親事,他不結也得結!”
她說着,逼近一步,目光冷了幾分:“你若識趣,幫着老将軍将人騙回來,再設法勸他幾句,日後少不了你的好處。可若壞了大事……便去将軍面前請罪吧!”
蔣卓能怎麼辦?那時,他隻能滿口應承着,灰溜溜地離開了蕭府,連頭都不敢回。
此刻,他看向蕭靖和狐疑的目光,在心裡深深歎了口氣,面上卻堆起了無害的笑容,佯裝輕松道:“不知道,不知道啊!姨母竟給您說了門親事?那姑娘如何?您何時成親?弟兄們是不是該備好賀禮,等着喝喜酒了?”
蕭靖和淡淡瞥了他一眼。
蔣卓知曉自己的表演十分拙劣,此刻也隻能苦兮兮地看向蕭靖和,卻見他依舊看着檄文。他隻好慢慢挪着離開了營帳,臨走前不忘回頭問一句——畢竟他真的很想知道:“所以少将軍,您會去成親嗎?”
蕭靖和又陰森森地擡頭看了他一眼,蔣卓立刻三步并作兩步離開營帳,飛也似地往登記罰練的營角去了。
帳中的死寂沒有持續多久。
“靖和!”人未到聲先至,來人一襲輕便的錦衣,步伐輕快。
蕭靖和聽見這聲音叫自己的名字,這才微微有了些反應。
此人正是當今聖上的第九個男兒,被封為昭王的張既亭,今年二十又四。三年前,前鎮海大将軍蕭承光卸甲歸田,蕭靖和奉皇命繼父職之時,平帝亦以曆練之名,将張既亭與他的八哥張既浦各封為王,一同派往荀靈随軍學習。
“怎麼,還不回去,這大晚上的,你站在這裡發什麼呆?”張既亭一貫直來直去,目光帶着一絲揶揄,“下午被那謝清退了親,心裡不痛快?”
他怎麼知道?
面對蕭靖和質詢的眼神,張既亭道:“那小娘子可真是潇灑,今日下午把一封解婚書交給門房,轉身便走,甚至都沒親自跟你娘說上一聲。我當時就站在旁邊,你沒看到你娘看到那書的臉色,真是精彩。”
蕭靖和心裡明白張既亭這是又到自己府上纏着自己的父親下棋了,他解釋道:“這門親事本就毫無根基,不過是長輩一廂情願的安排。”
張既亭挑了挑眉。
“我八哥這兩天來沒來你這?”詭異的沉默裡,張既亭選擇轉移了話題,大晚上的來到軍營,他自然不隻是為了打趣或者安慰誰,看到蕭靖和搖頭,他了然一笑,“果真,如今京城出了大亂子,他正籌謀着回去撿更大的便宜,可顧不上給你送殷勤了。”
蕭靖和了然:“他去找你了?”
“沒錯!無召私自回京,是為大罪。獨自上書請召回京,留我一人在軍中,父皇也不可能放心。所以他正想拉着我一起上書回京,說是要盡親王之責,擔亂世之任,回京為朝廷分憂。”張既亭的臉上浮顯出得意之色,“靖和,你不知道,他這兩天,請我去他府上請了四回!笑死人,這時候知道兄友弟恭了,之前天天派人盯着我,隔着千裡也要往父皇那兒打小報告。現在想回去?想都别想!”
蕭靖和看着情緒頗為激動的張既亭,嘴上語焉不詳地應付着。
那位殷王殿下——也就是張既亭的哥哥張既浦可不是省油的燈,想回京,最淺顯的招數不行,自然會想其他的法子。
張既浦的母妃乃是文貴妃,而文貴妃的母家是當朝宗政,宗政位列百官之首,家世不可謂不顯赫。但毒雨過後,參與祭天大禮的百官無一例外地病倒,宗政及其黨羽不可能幸免遇難。就算張既浦自己不想回去,文貴妃也定會想盡一切方法将他這個最後的底牌接回去。
不過蕭靖和倒是樂得見這兩人早點回去——回去一個也行,如今京城内憂外患,眼看一場腥風血雨就要襲來,海對面的赤沙又不知要有何動作。自從父親卸甲歸田以來,他每日忙得頭都大了,實在是沒法分出更多精力斡旋于這兩位性格迥異的王爺之間了。
張既亭亢奮地長篇闊論了一通,又将張既浦罵了一通,幾乎都沒喘過氣。
說罷,他看向蕭靖和。
隻見蕭靖和靜了片刻方開口道:“回京,對王爺而言倒也未必是壞事。如今京中正是用人之際,若王爺歸朝,還能助明王殿下一臂之力,想來她這些日子應當辛苦極了。”
張既亭聞言,神色微變,正了正衣襟,低聲道:“你言之有理……如此,待我再好生戲耍張既浦一番,自然是會随他一同回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