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的是,謝真嬅二十二歲那年忽然離家,從此不知所蹤,謝家為此尋訪多日,卻未得半點線索。
這家主之位隻得落在了謝父身上,鄰裡們紛紛歎氣,這方圓百裡又少了一位傳世名醫。
而在繼任家主後的第三年,謝父突然在家譜中加了一條傳男不傳女的規定。他将這兩項規定加入族譜,并責令兩個自己的兩個男兒,無論今後誰當了家主,都不得更改,此乃謝家祖訓族規。
彼時,謝清剛剛六歲,正是要開始學醫的時候。
她的兩位哥哥每日被關在家裡的醫堂被謝父親自教導,十歲便開始接觸《離毒》;而謝清隻能每日獨自去一裡外謝家設立的醫學堂,和普通學徒一起學習鄉野間常見的基礎診療之道與尋常草藥方子。
當時謝清上了三個月的醫學堂,便不再去了。唐蕖也沒再管,心想女兒不比她的兩個哥哥,學不下去便随她去吧——今後若能嫁個好人家,比費上一番工夫苦讀醫術要輕松得多。
謝清的院子偏遠,唐蕖會偶爾抽空去她的院子。每次,謝清的院子裡都毫無動靜,問起下人,隻說小姐性格怪異,不許人進房伺候,在房内上了鎖,不肯打開。她隻覺女兒懶惰貪玩,日上三竿還不起身。
可她真的很忙,甚至無暇也無心去設法讓女兒打開房門,隻每日聽女兒院子裡的下人彙報女兒每日的吃食也就安了心。謝清稍稍長大後,她聽聞女兒愛去後山采草藥,每日,在藥房收藥材的柳月梢都會來與她彙報謝清每日采到了哪些藥草。她跟自己說,這是讓女兒開心自由地長大。等到了年紀,為她擇一位好的夫婿嫁了便是,她可以一輩子做自己的喜歡的事情。
兩個男兒就不同了,她為謝父生的這兩個男兒出生便背負着繼承家中醫學的使命,到了啟蒙學醫的年紀,一個哭着鬧着想學音律,一個天天偷跑去橋頭和鄰居家的小孩跳百繩。唐蕖看在眼裡,暗自歎息,心中不免覺得他們最可憐:明明心中向往自由,卻偏偏被謝父壓着,非要鑽進這醫術的枷鎖裡。她那些年每日就在學堂監督着這兩個兒子,心裡不忍心,表面上卻也隻能裝作冷酷嚴厲。
可是,這兩個男兒一個比一個頭腦遲鈍,稍稍複雜些的藥性問題便答不上來,常常被謝父訓得眼淚直流。謝父看到他們,就像看到曾經的自己,常常是一邊氣得直搖頭,一邊闆子将落不落。第二天卻還是照常為他們上課,他鐵了心要将《離毒》揉碎了喂到這兩個兒子的嘴裡。
向隻會些拳腳功夫的人學習,你可以學到如何揮拳踢腿,但學到的不過是些街頭巷尾的把式;若能向世外高人讨教,你學到的卻是如何以無形化有形、以靜制動的大道。而這兩個兒子從謝父那裡學醫,就算被逼着背熟了謝父的所有醫識,卻也隻能從他們父親那學來了半吊子的解毒之術。
《離毒》此書,理解解毒原理為上,能舉一反三,融會貫通,直達毒理之根本;熟記為中,牢牢記住藥方,按圖索骥,解一症而難通萬症;照方抓藥為下,隻會生搬硬套,依樣畫葫蘆,毫無變通之能。
謝父學了一輩子,都隻能停留在熟記這一層,他的兩個男兒,從小雖被逼着背熟其中條條方方,卻對此毫無興趣,一個頭腦稍微靈活點,能勉強達到熟記這一層,另一個既不用功又不聰明的,隻能勉強停留在‘為下’的層次,稍遇變化便手足無措,更談不上靈活應對。有時走了神,甚至連藥都能抓錯。
偏偏禍事來得湊巧——荀靈城司尹的獨子染上七花毒,此毒一旦入體,皮膚上會浮現各色瘢痕,紅色的痛、青色的癢,藍紫色的潰爛,病症詭異難解,而據傳隻有《離毒》一書中有詳細記載。
别無他法,就算謝父的聲名不太好,司尹也隻能去請謝父。
眼看兩個男兒都已過了弱冠之年,謝父自覺實在不能再等了,為樹立他們的聲名,他命其二人聯合診治——這本也不是什麼難事,七花毒的解法在《離毒》第四十四頁記載得清清楚楚。可這兩人關上門治了一天一夜,甚至在房間裡起了争執,不僅沒把人治好,反倒讓人昏迷不醒了。
在門外等了一天一夜的司尹震怒,差點當場昏厥。謝家上下風聲鶴唳,司尹乃是荀靈城最大的官,謝父這才明白,自己實在不應如此冒險,他在心中暗罵自己的兩個不成器的兒子,想親手補救,但七花毒此時經過兩個兒子的一番胡亂醫治好似已經異化,他實在不記得《離毒》裡有記載應對之法。
那時的司尹怒火攻心,揚言要謝家所有人為自己的男兒陪葬。謝府的一大家子人聞訊都趕了過來,沒有一個人有化解之法。一行人隻能跪在地上,求司尹網開一面。
唐蕖在旁邊急得頭腦快要冒煙之時,卻見穿着一身黑衣的謝清身前背着藥箱、身後背着大刀走進院中。
那時,她在回憶,上次見到這個小女兒好像還是過年的時候。之後有沒有見過,她也不記得了。
謝清自稱有解毒之法,将大緻療法說與謝父聽。謝父走投無路,對謝清所說療法亦是似懂非懂,但其見已無挽回餘地,便也無力追究謝清到底從哪裡學到的解毒之術,隻好讓謝清放手一試,謝府幾房人将信将疑地看着謝清,卻也隻能隐隐期待她能拯救謝府。
謝清将那兩位兄長逐到院子裡,向司尹夫人解釋道:“七花毒雖以皮肉瘢痕顯現,但真正的毒性在血液之中,異化後的毒素會随血脈流轉,侵蝕内髒,需先穩住毒性,再引出體内餘毒。”
她先令下人準備一盅的木萸花煎湯,其中加入了三味溫和解毒的藥材,分别是黃連、甘草和木萸花,用以中和異化毒素。謝清囑咐司尹之子小口飲下,避免毒性進一步擴散。
“這我也會啊,此湯能暫穩毒性,但若無後續治療,隻能延命數日。”謝清的大哥謝達在旁邊小聲嘀咕道,謝父此時已無心護他,瞪了他一眼,謝達連忙閉嘴。
接着,謝清取出磨細的焰心石粉。這是極罕見的礦物毒引子,能逼出七花毒中的部分成分。謝清将焰心石粉與清水調和成糊狀,塗抹在患者背部脊椎兩側,待皮膚漸漸泛紅,汗珠滲出時,用銀針刺入穴位,引毒氣随汗排出。司尹之子此時吐出一口毒血,謝父也稍松一口氣。
“這焰心石粉你是從何而來?我記得府中藥房并未有這味藥材。”謝父不免發出質疑,“況且,此非七花毒療法藥方中的一味,你這樣......”
“父親若是有法,此刻便不會站在旁邊了。”謝清說話時甚至不看謝父,正專注于火灼已經用過的銀針,語氣平和,沒有情緒,隻是在陳述一個事實。
“你!”謝父心中大怒,腦中氣血翻湧,透過謝清,他又想起了兒時的一些回憶。
司尹怒拍座椅扶手,對着謝父低聲怒斥:“你給我閉嘴!”
最關鍵的引毒一步成功後,便是逐毒、排毒的後續收尾工作,将殘留的毒性逐步導向四肢,避免繼續侵害内髒。
毒素清除後,謝清在患者的胸腹部敷上由白芷、當歸和蜂蠟調制的藥膏,用以修複受損的皮肉,并減少瘢痕遺留。
謝清做的有條有理,謝達謝迩看得稀裡糊塗,謝父看得滿腔怒火,唐蕖在一旁目瞪口呆。
她是從哪裡學的這些醫術?這人......是自己的小女兒?
那個性格怪異,上了三個月醫學堂便辍學,天天在後山采草藥的小女兒?
唐蕖那時莫名想起了很多年前謝清的一句話——“我要當皇帝”,此時,她竟生出了與那時相同的脊背發涼之感。
謝清的療法很是置之死地而後生,司尹之子吐了一口毒血之後,先是沒了片刻氣息,而後又恢複了氣息,甚至微微轉醒。然而,由于先前兩個哥哥的誤治,七花毒已深入髒腑,雖得救回一命,卻需長期服藥方能痊愈。
司尹将謝清客客氣氣地送出府,謝父追上去,卻隻看見女兒背上不知從何處得來的大刀走遠了。
回府後,他先罵了兩個男兒一通,又欲追責謝清偷學《離毒》,卻發現女兒壓根不在院裡,他當即和唐蕖吵了起來。
“你怎麼看的女兒?她去哪了,你這個當娘的知道嗎?”
唐蕖越聽越氣:“謝聰,這些年你讓我盯着兒子學你那個破醫術,除此之外,家裡的其它事兒也是我管的,我有時間管女兒嗎?你自己一年裡有幾天能去看看她?我知道她白天去後山采藥,藥房每天都會跟我彙報!你呢,你關心嗎?”
“那她人呢?!”
謝父和唐蕖大眼瞪小眼,喘着粗氣,卻也隻能啞口無言。
那時謝府的其它人就在旁邊看着,隻想長歎一口氣,看着這婦夫兩人吵架,想笑卻笑不出來。好不容易躲過一場災禍,他們實在是後怕。
就算是時隔一年後的今日,唐荷想到那天也忍不住腿軟。那時,司尹氣得叫來了官兵,将刀抵在謝家幾十口人的脖子上,威脅謝父,若是治不好就要謝家陪葬時,自己就在跪下的人群中瑟瑟發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