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竟,以前謝父到處拉着自己的兒子尋醫問診,從未把這個女兒與自己扯上多大的關系,司尹便也将這毀人的醫者和救人的醫者分開看待。
這樣的場景落入謝父眼中,難免如芒刺在背,心中屈辱難當,像是回憶起當年被自己的姐姐處處壓一頭的童年,卻也無從發作——謝清現在可是司尹的貴客。唐蕖知道,自那之後,謝父的脾氣比從前更差了。
旁人問起來,他也隻能讪笑道:“謝清是謝家的子孫,這醫道本就是我謝家的傳承,能有這般成就,也是謝家的責任。”說到這,他便趕緊補充,“不過,青出于藍而勝于藍,這孩子倒也有些聰明勁兒。”
此後一年裡,謝清出面治好了幾位久病纏身、甚至中毒多年而被視為身患絕症、時日無多的患者,這些連她的祖父當年都束手無策的舊疾,如今卻在她手下撥雲見日,患者雖不能立即康複,卻也真的奇迹般地漸漸好轉。坊間皆傳,謝清乃神醫再世,謝家的解毒秘法在她手中,不僅得以傳承,還被融會貫通、推陳出新,她能從複雜的病情中撥開迷霧,找到最佳的解法。許多陳舊的方子被她重新調整後,藥效更甚從前。
謝家上下無人再敢小瞧謝清,謝府都仰仗着她的醫術支撐着謝家百年來的名聲。
可謝清不愛笑,甚至寡言少語。若是有人質疑她,她總是喜歡用簡短的幾句話直中要害,然後讓人啞口無言,甚至不敢再多說半句。再加上背上的那把刀,多的是人見了她都退避三舍想要繞道走。
可她這個娘不能繞,不能退,她不知道,也想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懼怕自己的女兒。
“娘。”一抹黑色的身影出現在門邊,“我回來了。”
唐蕖看着自家閨女一身毫無裝飾點綴的黑衣和背上一把讓人望而生畏的大刀欲言又止,正當她猶猶豫豫準備盡點評兩句她的裝扮時,隻聽女兒雲淡風輕地開了口:“司尹家我剛去過了,他男兒估計還有個兩年就能下地了。這一個月的藥要換個方子,剛剛我已經送去藥堂倉庫,你們記得每天送新鮮的過去。”
唐蕖一下癟了氣,隻得應聲:“好。”
此刻,面對空空的桌子與兩杯茶,想起剛剛在路上碰到的低頭逃竄的唐德,謝清大約也能猜到,在自己來之前,此處還是有許多人的。可她并不在意,她今天來,也不過是隻是知會母親一聲,自己把婚事退了。
“什麼?”唐蕖這下是真的坐不住了,頭上的珠花随着她突然的起身散落了幾顆到地上,“那可是将軍府!謝清,你還把我這個娘放在眼裡……不是,小清,我是說,你在做這件事之前不跟我商量一下嗎?”
母父之名媒妁之言,謝清怎麼敢?又如何退?
“母親結親的時候,不也沒和我商量嗎?”謝清淡淡地看了唐蕖一眼,“我拟了封解親書,蕭靖和也簽了字,這門親事就算退了,母親今後也别再這方面作什麼謀劃。對了,記得盯着謝達謝迩,别讓他們在我的方子上動什麼手腳,到時候吃虧的可不是我。”
說完,謝清便作勢要走。
“你去哪?”唐蕖一時間不知如何回答,想發作卻又不敢。
回想一個月前,将軍府夫人蔣繪春三番五次登門拜訪、邀她同遊,她還以為是天降好運。往昔,将軍府雖與謝府有尋醫問診上的往來,私下的交情卻未能加深多少。她本以為這是個和将軍府混熟的好機會,沒想到這蔣繪春竟是意圖來結親的。
天姥姥,她那時哪還敢管謝清的事兒啊!
唐蕖一開始并不敢替女兒應下——但一想到将軍府今後可以帶來的諸多好處,她想了整整三日,還是說服自己用母親的這層身份壯了膽,應下了這門親事——那可是将軍府的長子,如今年紀輕輕便執掌軍中大權,哪家的女子不想嫁?
若是嫁了,這夫婿是将軍,常年不歸家,女兒豈不是想幹什麼就幹什麼?多好的親事!她一定不會反對的。
她記得,謝清兒時還曾與那蕭靖和的妹妹出門玩過幾次,可是後來就沒怎麼見着了......為什麼來着?管它呢,總歸是有過交情,更沒理由推脫了!
當時她就和蔣繪春把這親事定下了。
謝清撇了她一眼,那目光似乎冬月裡的刮人的冷風,隻一下便讓唐蕖如墜冰天雪地,正值開春之際,她甚至想打哆嗦,心裡什麼算盤和念想都沒了,跌坐回椅子上,隻覺最後那句話不該問,更不該提。
到此時她才徹底明白——她曾經不管這個女兒,那麼如今就無論如何也管不着她了。
謝父嚴令禁止謝清學習《離毒》的那天,她關着房門,手裡忙着給謝達縫制冬衣;謝清六歲獨自前往學堂學習醫理時,她安坐書房,監督着謝迩捧書念字;謝清日日前往後山采藥、整日早出晚歸不見蹤影,她雖略有擔心,卻也隻囑咐幾句,每日聽藥房那邊給自己彙報謝清采上來的藥物便安心了,她還要忙着算看家裡的賬目。
唐蕖自認這些年為謝府做了許多,也頗為成功。作為主母,她如謝父的願,生出了兩個男兒——有足夠的理由不讓謝父納妾,免了後院的紛争;在家财治理上,她在謝父醫名日漸衰落之時,将重心放在藥材買賣和醫學堂的生意上,讓謝家雖失名聲,卻不至于連财勢也一并衰敗。
她覺得自己作為“夫人”已足夠成功,足夠妥帖,甚至有時覺得自己比謝父這個敗家的玩意更似謝府主人。
可如今,謝清的光芒已無法忽視,唐蕖才不得不開始正視自己的這個小女兒,她有時候會問自己,當初的“放養”,真的隻是想讓謝清開心長大嗎?
自以為的放手,好像隻是放棄的借口;自以為完美的親事,謝清說退就退。
唐蕖從不了解謝清。
手邊的茶被風吹涼,她隻能眼睜睜看着女兒沒有任何留戀地離開了自己的院子。
------------------------------------------------------------------------
青峰聳立,雲影深藏。
謝清背着刀來到後山山腳下。
謝府的後山因其陡峭險峻與神秘莫測,自古便在荀靈城一帶聲名遠揚。面朝謝府的一側山坡較為平緩,山腰以下草木茂盛,繁花搖曳,一年四季都生長着各種藥草,是謝府采藥學徒常去的地方。然而,山腰之上卻被終年不散的雲霧籠罩,遠遠望去,雲煙如帶,層層環繞,仿佛将那片山林隔絕于人世之外。傳聞,曾有幾位大膽之人嘗試往上爬,想看看是否有沒有什麼更為稀奇的藥草,卻無一人歸來,從此,便再無人敢涉足那片迷霧。
背朝謝府的另一側,更是陡峭如削,怪石嶙峋。那一側山崖深處,偶有黑影盤旋,遠處看去似巨禽,鳴聲低沉回蕩,給人無盡的壓迫感。
雲霧層層如鎖,連天光都難以窺見全貌,當地百姓因其險惡與神秘,稱這座山為“鎖雲山”。它的神秘籠罩着整座荀靈城,成為人們口口相傳的禁地。
天色漸晚,謝清拾級而上。
藏在暗處的夜行客隔着極遠的距離看着她的身影隐入層層霧霭之中,驚恐地瞪大了眼睛,又等了半個時辰,依舊不見謝清歸來,思索片刻,悄然離去。
荀靈城西,殷王府。雖為臨時府邸,但張既浦生活标準極高,其母妃又出身顯赫,府中自然不缺銀兩。整座府邸修建得極盡奢華,青磚朱門,飛檐鬥拱,處處雕梁畫棟,就連院中假山流水都依照京城王府的規制布置,顯得氣派非常。
王府書房内,一名小厮正卑躬屈膝地站在書案前,小心翼翼地回報着消息:“王爺,琥珀流螢盞小的下午親自送去了,可蕭小姐她……”
他吞了吞口水,擡頭偷觑了一眼主子的臉色,聲音壓得更低了些:“她說,‘這盞子倒是好東西,若有一隻配套的蓋子,用來盛宵夜剩飯正合适。隻是,若王爺實在錢多無處花,不如送柄襄滿寶石的刀。下一回碰到您的人在路上攔着我,我也好拿着它,削……’”
張既浦的眼神冷了幾分,隻能從憤憤地從嘴裡擠出幾個字:“削什麼?”
小厮咽了口唾沫,僵硬地答道:“削……削點水果。”
書房頓時一片死寂。殷王面色沉如水,手中的筆驟然停下,指節微微發白,眼底已泛起一抹森寒之意。小厮隻覺背後一陣涼意,心裡叫苦連天,額上冷汗涔涔而下,垂頭不敢再多說一個字。
“這女的果真把自己當個人物,若非蕭靖和難以接近,她又是将軍府獨女……”張既浦正欲發作,房門便被敲響,來人的正是他的侍衛。
“禀報王爺,奴才見那謝清上了鎖雲山,進了山腰的迷霧,遲遲不見歸來。”這侍衛便是那暗中觀察之人。
“鎖雲山?”張既浦暗暗吃驚,這鎖雲山可曾讓他吃了個大虧。
當初初到荀靈不過半月,他便聽聞了這座山的威名。據說,這鎖雲山雲霧缭繞,山腰以上便是兇險莫測的禁地,進去的人十有九不歸。那時,蕭府作為半個東道主設宴款待,席間氣氛正濃,他與張既亭雖表面言笑晏晏,酒過三巡卻開始暗中較勁。席上,他與張既亭相互攻擊、各顯本事,甚至明嘲暗諷着試圖在蕭承光面前争出個高低。
最後,二人酒意正酣,矛頭直指當場比試,蕭府衆人雖極力相勸,卻因忌憚親王身份,不敢真的阻攔。二人争鬥間,不知誰提議去鎖雲山一分高下,當時的張既浦雖滿口狂言,卻并未真醉,他知曉鎖雲山的危險,心中有數,斷不敢親自涉險。于是他提議,讓各自最得力的侍衛上山入迷霧,以勝負定高下。
然而,這場比試卻讓他痛失愛仆。他本以為,之前當地的人上山的都是專司采草藥的農民,是因為武藝不夠高強才遇險,而自己的侍衛聰明果敢,武藝更是超群,自然可以替自己在将軍府面前掙個大面子。于是,他派出的人毫不猶豫地進入迷霧,可至今再無音訊。而張既亭則暗中吩咐自己的侍衛假意進入迷霧,卻在外圍藏身,避險後再佯裝認輸歸來。這一計雖損,卻巧妙地保全了性命。
張既浦稍作思索,原本的火氣卻更上一層,他怒拍書案:“那你回來幹什麼?還不盯緊鎖雲山?活要見人,死你也别回來了!”
看到小侍衛灰溜溜地連連稱是離開書房,張既浦躺到椅背上,重重地歎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