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禦諸沒有多話,将除天明外的人遣了出去。蓋聶在帷帳前停了一刻,随即轉頭,深深回望着兩人。
天明閉着眼,顧禦諸微微回頭,隻讓蓋聶看見她依然自信的唇角。
“…萬事小心。”蓋聶說罷,便出了帳。
顧禦諸沒有多話,擡起手如那時一般念起了咒語,一團團黑紫色的雲狀物又由她的身後盤旋而出,圍繞着兩人。天明後頸上的咒紋從皮膚之下鼓出,從中延伸出血管狀的黑色紋理。
顧禦諸微微鎖眉,她的太陽穴隐隐作痛。而她面前的天明也不似先前的夏無且,他雙手抱頭,面色慘白,極痛苦的樣子。
“…父王、呃——”天明痛苦的話語沒有令顧禦諸動搖。既然是他自己選擇,再痛苦也要承受到底。顧禦諸念咒更加緊促。
……
荊天明的神識海遊蕩着,他張開眼睛,發現自己身處一座華麗的庭院之中,他不記得自己來過,卻仍然在縱橫阡陌中自在徘徊。他看見一個七歲左右的男孩,男孩在一個黑袍男子身旁,男子頭戴平天冠,容貌俊美,眉眼間的威嚴淩人。
荊天明走近他們,發現他們看不見自己,發現他同樣看不見男孩的臉。
男孩稚嫩的聲音響起:“父王怎麼總盯着這株昌蘭看呢?”
男人回答:“是因為…她很美。”他的眼裡流露出一些落寞,可男孩還小,他看不懂。
“倘若父王喜歡,兒臣可以為父王種上一圃。”
男子的視線離開了昌蘭,柔柔地看向男孩,在這時,荊天明認為他是一個慈愛的父親。
“心思不錯,不過不必了。你的功課如何了?”男子将手放在男孩頭上。
男孩爛漫般笑了起來,他自信說:“《衛靈公》兒臣已背會了!”
男子眉間的陰翳逐漸消散,嘴角微微提起幸福的弧度:“哦?那寡人便考考你。”……
荊天明眼前的情景開始消融,華麗而光明的庭院中斑斓的景色緩緩轉變成了夜色,他又身處在一所宮殿中。晚風輕輕地吹起他與一個女人之間的白紗,荊天明穿過微弱的燭光,直到那個男孩又出現在他面前。
那是一個很美的女人,讓他想起了高月,可她的身軀是那樣單薄。她在哭麼?荊天明感到很不自在,他在那個女人面前蹲了下來,想替她拭去淚花,即使他的手穿過并陷入了女人的臉頰。
男孩跑了過來,搖着女人的手臂:“娘親,為什麼哭?”
女人擠出一個溫存的笑,眼中浮現出憐愛,她撫着男孩小小的臉蛋,說道:“天明,娘親累了。……”
荊天明呆呆地看着身下的男孩。
他是天明,而我是誰?我是天明,他是天明,我是我。那是嬴政、是父王,這是娘親。噢——是這樣嗎?……我是嬴政的兒子。
男孩眨了眨眼睛,又發話:“娘親累了,為什麼不休息?娘親放心,有兒臣在呢,兒臣保護你。”
“不……天明、不——”女人抱住男孩,吻着他的額頭,淚順着唇流在了男孩的内眦中,男孩擠擠眼,也抱住了女人。女人繼而說:“天明,無論發生什麼,活下去——”
荊天明的太陽穴隐隐作痛,耳中出現了時斷時續的鳴聲,他緊閉住眼搖了搖頭,再睜眼時,那美麗的女人已然不見,他看到不遠處的劍客。
劍客灰衣,披着藏藍色的鬥篷,他深黑的發束在頸後,深棕色的眼散發着自尊。
男孩又出現了,這次他顯得十分成熟,他拉住了劍客的鬥篷,劍客回顧他。
男孩毫無懼色,問:“蓋先生,可以教我劍術嗎?”
劍客一時局促,卻蹲下身與男孩平視,他柔柔地說:“可以告訴在下,公子為什麼想學習劍術麼?”
“娘親總哭,我想成為可以保護娘親的強者。”
劍客淺淺笑着,但明顯是擠出來的,他将手放在男孩的肩上:“公子,強者,并不在于劍術強與否,而是能夠讓他的朋友、親人感到安全和放心。”
“蓋先生,老師沒有教過我這些,我不太明白。”
“這個道理,公子可能要用很長的時間才能明白,若公子今後可以記得在下一言,在下便感激不盡了。…若公子想學劍,在下可以向大王引薦幾名高手。”
“不!”男孩突然激動起來,“若要學,我隻想學‘百步飛劍’!”
——百步飛劍……他沒有聽見劍客的回答,而劍客與男孩卻逐漸離荊天明遠去,最終成為雲煙。
荊天明感到有些窒息。每一次回想,都伴随着窒息、疼痛、眩暈之感,就好像兩年前在桑海被陰陽家的内力撕扯一般,可他知道,這是他的選擇——無論如何,他都要承受到底。他不能辜負墨家弟子,不能辜負大叔和姐姐,也不能辜負月兒。
這一次,荊天明來到一處房間。這是個書房,室内有一老者,手提竹簡,雙目微合,聽着男孩的大聲朗誦。
“民為貴,君為輕,社稷次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