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他便要邁出最艱難的第一步。
“更衣,去前廳。”
前廳
傳旨官吏正與鎮北侯相談甚歡。
“令郎才十六歲便取得如此戰功,真是虎父無犬子啊,有韓家軍坐鎮北關,陛下得安心矣。”
“大人過獎,犬子能取敵軍首領性命三分靠運氣,七分靠死去将士們的勇猛犧牲,不過本侯可以保證,哪怕韓家軍隻剩下最後一兵一卒,也絕對會死守北關,不容任何人侵犯吾大昌。”
“哈哈哈,皇上深知韓家軍忠心,特派小人來慰問,聽說世子身受重傷?”
“犬子并無大礙,勞皇上費心了。”
“好好,沒事就好。”
官吏話音剛落,便見韓慎乘輪椅而來,知其傷在大腿命脈,倒也沒有多想,起身熱情道:“百聞不如一見,世子果然氣宇軒昂,令人折服,小人陳萬見過世子。”
“免禮。”
許是韓慎的反應太過冷淡,陳萬笑容一僵,十分尴尬,鎮北侯同樣意外兒子的反應,連忙緩和道:“犬子重傷未愈,氣弱體虛,不能起身回禮,還請大人見諒。”
“哪裡哪裡,是小人唐突了。”陳萬從善如流,立馬歸于正題,清了清嗓子,正色道,“韓家軍接旨!”
話音一落,鎮北侯與廳内奴仆立馬跪地聽旨,唯韓慎端坐在輪椅上,嘴角扯出一抹諷刺的弧度,淡聲道:“韓慎雙腿受傷無法行跪,請皇上降罪。”
許是因為年歲尚小,相貌又生的唇紅齒白,韓慎的表情看起來并不厭惡,更像是在笑,隻不過笑得有些瘆人。
鎮北軍多威武之士,陳萬沒有多想,笑道:“既然世子重傷未愈,便不必下跪了,皇上仁德寬厚,想必也不會計較。”
“謝主隆恩!”鎮北侯高呼謝恩,俯首時斜眼瞪了眼韓慎警告他别惹事。
韓慎的傷當時确實險些要了他的命,但止血後便無後憂,修養半月早該好了大半,哪裡就不能下跪了?
鎮北侯不知兒子為何性情大變,卻不容他對皇上不敬。
送走陳萬後,鎮北侯立馬拉下臉,質問韓慎,“方才為何不跪?”
韓慎冷笑,“魏氏一族昏庸無道,終将覆滅,我何需向其俯首稱臣?”
啪!
鎮北侯想都沒想一巴掌重重落在韓慎臉上,怒罵道:“混賬!我韓家三代鎮守北關,唯一宗訓便是忠君護國,你竟敢口出狂言,如此大逆不道,難道想毀掉韓家世代清譽,連累滿門不成!”
韓慎被打得耳鳴,腦海裡不自覺閃過父親跪在斷頭台上時流露出的失望與痛色,那時父親才明白爛了根的朝堂根本無藥可救。
臉上之痛猶如前世之夢帶給韓慎的現世回響,讓他明白父親愚蠢執着的忠心根本無法被動搖,韓家軍的未來隻有毀滅。
韓慎如墜冰窟,至極寒意令他放棄最後一絲掙紮,悲涼而笑。
這抹飽含蒼涼悲哀的笑深深刺痛了在場所有人,世子一向張揚磊落,意氣風發,今何以至此?
“逆子,你給老子跪下!”鎮北侯見韓慎竟沒有半點悔改之意,擡起的手指上下顫動,指着韓慎半晌無言,最終怒不可遏,吼道:“來人,家法伺候!”
“侯爺!”鎮北侯夫人驚魂未定,亦不明白兒子為何如此,隻能上去阻攔侯爺,“克紹他重傷未愈,想必是在房中悶糊塗了……”
“我看他清醒得很!”鎮北侯打斷夫人的話,一把奪過下人手裡的棍棒,然後将韓慎從輪椅上拽下來,“逆子,還不跪下!”
韓慎被強按到地上,後背立受棍棒之痛,許是見他倔強無悔,力道越來越重,每一下都在向韓慎诠釋“忠誠”二字,卻隻能讓他感受到諷刺與可笑。
鎮北侯拳拳之心,換來的是長子仰天大笑,極盡嘲諷,吓壞了在場的所有人。
這場家法持續很久,久到武将鎮北侯氣喘籲籲,世子後背血肉模糊,腿部傷裂,搖搖欲墜。
“逆子,你可知錯?”
韓慎擡起頭,朝鎮北侯陰郁一笑:“韓家上下愚忠昏君,終将作繭自縛,不得善終,今日兒子便任由父親家法,無論生死,從此恩斷義絕。”
鎮北侯以為自己幻聽了,聲音反而放輕了些,不敢置信道:“你,你說什麼?”
韓慎垂眸掩下痛色,一字一句道:“韓慎自請退出韓家軍,并與鎮北侯韓家,斷絕一切關系。”
“克紹!”夫人驚叫撲向兒子,“不許胡鬧!”
鎮北侯怒極反笑,詢問道:“你的意思是,今天就算被打死,也要與韓家斷絕關系?”
韓慎閉上眼,“韓慎心意已決,不願再與韓家共赴死路,隻求父親手下留情,今日放兒偷生,往後韓慎生不入韓家門,死不歸韓家墓,您就當,兒死了。”
鎮北侯臉色一沉,此時已然顧不上追究緣由,隻剩痛與怒:“好,好,老子今天便成全你!”
鎮北侯命人拉開夫人,再次舉起棍棒,下手再無半點留情。
一棍斷其肋,兩棍廢其腿……
“今日本侯不取你性命,但你十六年來在韓家所學武藝必得全數奉還,往後再不得使韓家武術,你可要記清楚了!”
“是。”
“侯爺不要!”夫人聲嘶力竭,卻無法阻止鎮北侯成全之意。
最終韓慎斷骨無數,以敗廢之軀被扔出韓家大門,附近百姓見之皆以為是哪個犯了大錯的韓家奴被趕出家門,無人敢上前問詢。
不久後,鎮北侯世子因傷去世的消息在北關傳開,北關百姓無不哀痛道惜,為此消沉多日。
兩年後,韓家軍又退敵數百裡,敵軍損失慘重,短期之内無法再戰,大昌國終于得到一時安定。
各地茶樓酒肆裡都在火熱地讨論着韓家軍的豐功偉績,難免提起某些骁勇名将的英雄事迹,其中卻再無韓慎之名。
沒有韓慎的韓家軍仍是北關難以被攻破的一道牆,而離開北關的韓慎卻隻能孤軍奮戰,獨自走上那條艱難兇險無法回頭的謀權之路。
兩年時間,他拖着殘破的身軀行了千裡路,終于來到魯陽,未來小昏君年少時期苟延殘喘之地。
在他的計劃裡,小昏君将是他的掌中物,亦是他手裡最重要的一把刀。
隻是他沒想到,一位命運之外的少女的出現徹底打亂了他的計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