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磚縫裡的蟬鳴聲黏着蜜糖。
顧聞笛蹲在槐樹根旁看螞蟻搬家時,玩伴的鞋正巧踩碎了一串光斑。
"城隍廟會要開場了!"少年鬓角汗濕的碎發貼在頸間,懷裡抱着半卷畫金宣紙,"我阿爹說今夜要教我們紮蓮花燈。"
槐葉篩下的日光在石闆上流淌。顧聞笛接過宣紙時,指尖蹭到他袖口沾的漿糊,那點溫熱的黏稠感讓他想起立春時周嬸熬的杏脯饴糖。後廚的蒸籠正冒出蟹殼青的煙,桂香混着水汽漫過美人靠,張娘子新染的月華裙在晾衣繩上滴着茜草汁。
"當心蹭髒了。"周嬸端着青瓷盤穿過回廊,盤底磕缺的月牙痕盛着半盞晨露,"昨兒隔壁趙鐵匠送來新打的銀剪子,說是給張娘子裁夏衣用。"她腕間的蝦須镯叮當碰着盤沿,那聲音和當年在庫房翻出的舊物一般清脆。
周嬸放完東西來拉了椅子坐,看了眼自家兒子,沒好氣地喊:“教頭來誇你了。”
“真的!”少年眼睛一亮,雖然名字帶個文,人卻個武癡。隔壁王家名字裡帶個武字,人卻是給文癡。
周嬸瞪着他,說:“全家就你高興,老陳家就盼着你能當個謀士,你到好,滿意了吧。”
顧聞笛每次去他們家總能聽到類似的話,兩個孩子生辰相仿,兩家人總覺得報錯了,世事證明就是天意弄人。
“一紙離間計可滅十萬雄兵,比你在戰場帶着同伴去跟蒙人拼命強,國士難求你到底懂不懂?先生從小就給你兩算過命,你收了多餘的心思,乖乖任命。”
“不要,我這一把長刀同樣能挑得起青史,留名後世。”少年轉頭笑着對顧聞笛說:“當個武人有什麼不好的,等我長大了,就像咱的父輩一樣,我一定會保護好世子的。”
暮色漫過瓦當時,陳叔的煙袋鍋在八仙桌角磕出紅星。孩子們傳着松子糖,糖紙在風裡旋成金黃的蝶。
"那年我走镖到青州地界..."陳叔的嗓音混着煙絲在暮色裡舒展,顧聞笛數着桌上的花燈,看它們如何将燭光光揉碎成十三個渾圓的月亮。
更漏聲是何時響起的呢?
沈南初在松針的澀香中驚醒,掌心浸着薄汗,轉眼凝成消散。夢中的熟悉的人被北風吹成蒼白的鬼臉。
十三年了,沈南初夢裡總會回到過去,唯獨沒有夢見一個人——他的父親。
‘您在怪我嗎?’他下床推開床,雪花混着寒風湧進,他伸手去接瓦當墜落的殘雪,化開十三年前就該消散的甜。
今年的第一場雪,來得悄無聲息。
細雪仍簌簌落着,将青石小徑、枯枝殘荷都裹上一層淺薄松軟的棉絮。沈南初看着它們在掌心化作晶瑩水珠。
蕭時時予踏着新雪緩步而來,月白色的衣袂拂過積雪的梅枝,驚落簌簌銀屑。
那個常年玄金錦袍加身、少年老成的蕭時予,今日竟穿了這樣一身...近乎風雅的裝束。銀線繡的雲紋在晨光裡流轉,讓他整個人像一塊溫潤的玉,連輪廓都柔和了三分。
沈南初指尖一顫。這麼早?前陣子起人都住宮,怎麼今日回來了?他撓了撓睡亂的頭發,瞥見銅鏡中自己微紅的臉頰,不由暗惱。
"砰"的一聲,沈南初猛地合上窗,震得檐角積雪撲簌簌滑落。
不一會,房門卻"吱呀"一聲被推開。
"公卿既然醒了,為何不出來拜見,"
蕭時予的聲音戛然而止,從鏡中掃過沈南初松散的中衣、裸露的鎖骨,最後停在淩亂垂落的青絲上。
"好殿下,非禮勿視啊!"沈南初唇角微微上揚,帶着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卻又迅速地抿緊嘴唇。
蕭時予反手關上門:"又不是沒見過還跟個新婦一樣。",他踱步過來。
沈南初垂下眼瞳,笑着說,“聽着像是調戲婦人的浪子,讓旁人聽去的可不好。”起身去扯挂在屏風上的衣袍,繞過屏風換衣服。
蕭時予說:“就那麼換了,不怕浪子了?”
屏風後傳了窸窸窣窣的聲響,沈南初說:“殿下可是聖君賢者,我怕什麼?”
蕭時予把梳子拿在掌心裡,悠悠地說:“才說完你家殿下是浪子,現下又成聖人了,沒想到你對我評價那麼高。”
沈南初把腰帶搭在衣架上,說:“殿下還是太謙虛了,你要是個真浪子,此刻咱們就坦誠相見了。”
蕭時予面不改色地說:“你要真想來,也不是不可以,我沒意見。”
沈南初換好走出來,坦然地靠近他,說:“殿下怎麼回來了?也沒人知個聲,突然冒個影,怪揪心的。”
“就是來尋你的,誰讓某人總是愛躲懶。”
銅鏡裡映出兩人重疊的身影。蕭時予低垂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扇形陰影。?
"過來。"
沈南初張了張嘴,剛想說什麼但看着蕭時予那雙溫柔的眼睛最終隻是悶悶"嗯"了一聲。
鏡中映出蕭時予執梳的身影,月白廣袖垂落,像一片雲籠在他身後。
梳齒沒入發絲的瞬間,沈南初不自覺繃緊了脊背。預想中的拉扯并未到來,蕭時予的動作出乎意料的輕柔,從發尾開始,一點點梳開纏結。
"殿下替我梳發,我甚惶恐。"沈南初看着鏡中那人修長的手指。
"惶恐就記着。"蕭時予的聲音很輕,"免得以後又說我虧待你了。"
窗外雪落無聲,隻有梳子劃過青絲的細微響動。
蕭時予突然說:“怎麼這幅表情,夢魇了?”
“......,”沈南初平靜地回,“沒有,是一個好夢。”
“是嗎?你的夢裡會有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