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到了滿意答案的陸錦堯終于放棄糾纏秦述英,在秦述榮來給他舅舅收屍之前消失得無影無蹤。
秦述榮掉了幾滴不值錢的眼淚,說了些和白連城不共戴天的慷慨之辭,随即立刻帶領律師團隊同聞訊趕來的小白樓股東談判。局勢按照秦述英想象的方向發展,他卻沒有一絲興奮感,隻剩下剛剛應付陸錦堯的疲憊和迷茫。
“在想什麼?”秦述榮在他面前揮了揮手,仔細端詳他的臉,“你這副表情,好久沒見過了。”
秦述英冷然道:“記性這麼好?”
秦述榮擺擺手:“也不是,隻是當初把濕漉漉的你扛回家,那場景太難忘了。我以為敢跟爸爸對着幹的弟弟無堅不摧,沒想到還有這麼……脆弱的時候。”
“……”
當年失血過多幾乎暈厥,秦述英是被莫名出現的秦述榮帶走的。那年秦述榮本應該在淞城念書,提前放假陪秦太來荔州找父親,淞城的事情全交給秦希音打理。剛到荔州安頓好,為了讨好秦競聲,秦述榮自告奮勇地去找離家不歸的弟弟,沒想到一見到人居然是渾身的血色。
“所以當初發生了什麼?你還讓我瞞着爸爸。”
秦述英冷冷掃了他一眼:“别裝,你轉頭就去跟爸爸說了吧?”
秦述榮尴尬地咳了咳:“你那一身的傷怎麼可能瞞得住。”
那天夜裡,渾身濕透滿身是傷的秦述英遭到了秦競聲無聲的逼問,他被扔在那間暗無天日的隔間裡,唯一透光的監視窗一直亮着。秦競聲沒有這樣的習慣,他知道那是秦述榮。
那道目光背後是什麼,秦述英揣測——是好奇、自得、惡意與得逞的快意。他從沒有從所謂親人身上感覺到半點“為自己負責”,反而讓陸夫人維護陸錦堯的畫面在他腦海中反複播放。
他是羨慕陸錦堯的——聰明得體,敢于表達,朋友成群,家庭美滿。這種羨慕變成時時的關注與沉迷,仿佛隻要看着他、想着他,就能在苦澀裡咂摸出一點有希望的甘甜。陸錦堯還有原則、不服輸,被富貴包裹的孩子卻那般堅定又堅強。秦述英循着他的軌迹去生活、去看待這個世界,就像看那場突如其來的雪,看雪變成星星,似乎一切也沒有那麼遭。
秦述英數着那些片段挨過黑暗裡的每分每秒,今天母子相擁的畫面嶄新又讓他格外難忘。抵抗秦競聲太久,他的生活中隻有對父親的反抗與逃離,似乎很久沒想起過母親。
媽媽……秦述英有些恍惚,他隻隐隐約約記得媽媽早已離世,腦海中卻沒有關于她的任何記憶。
如今的秦述英又望向那一片落雪的枯荷,似乎隐約察覺到那陣莫名其妙的頭痛因何而來。可他早已不想追究了。
母親,或許也是一個辜負他的存在。隻要沒有期待,一切都是理所當然。
秦述榮見他不搭話,遂轉移話題:“按照之前的約定,稀釋股權後我會給你小白樓五成的産業,怎麼樣,大方吧?”
“你怎麼就确定不會再有變數?”
秦述榮一愣:“我已經找人看着陳實了,他翻不起什麼風浪。”
秦述英淡淡道:“陸錦堯還在這兒呢。一直不離開避嫌,我總覺得他有後手。”
秦述榮沉默一會兒:“你想怎麼樣?”
“那五成利我不要了,我要把小白樓涉毒的事情翻在明面上,隻要陸錦堯把陳碩攪合在小白樓的産業裡面過,陳碩就逃不掉。小白樓的事他能撇清,但他一旦接受刑事調查,我手上的證據就能抛出去,他一時半會兒出不來。”
秦述榮緊皺眉頭立刻拒絕:“你哪裡是不要五成利,分明是要毀了整個小白樓。我費這麼多精力還賠進去一條人命,你想讓我一分錢拿不到白白給你做嫁衣?”
“拔了陳碩是對陸家緻命的打擊,他們入駐淞城勢必會大受阻礙,”秦述英上下打量他,“你還存着拉攏陳碩的幻想?省省吧,就算撬得動,你也沒那個本事壓住他。”
“秦述英,你是在洩私憤嗎?”秦述榮察覺到其間的不對勁,“現在你什麼都沒有,還不收點好處重整旗鼓,一股腦地要置陳氏于死地。倒了一個陳碩,陸錦堯能立馬培養起八個白連城,你跟陳家到底有什麼過節?”
秦述英目光一凝,秦述榮立馬察覺到噤了聲。
陸錦堯不知道從哪端來一壺冒着熱氣的茶,澄澈的茶水順着紫砂壺嘴倒進冰裂紋杯,既能看清鮮亮的茶色又不燙手。
他遞給秦述英:“嘗嘗這個味道喜歡嗎?”
“……”
秦述榮攔在秦述英身前,臉色有些陰沉,卻保持着假面似的微笑:“陸總什麼時候和阿英關系這麼親近了?把我這個當哥的都撇開了。”
陸錦堯一開口就讓秦述榮的臉色立馬黑成鍋底:“當哥的目前最要緊的是給你舅舅收屍。”
秦述榮皮笑肉不笑:“我以為荔州的家教應該都不錯。”
“比不上淞城,親舅舅都能殺。秦家的家風确實讓人刮目相看。”陸錦堯随便應付一句,“既然誰都不在乎,那就借你弟弟幾天。”
秦述英覺得自己需要重新認識一下陸錦堯,見過他少年時代的聰穎狡猾,但沒見過他沒臉沒皮。
被帶到小白樓頂樓的時候秦述英依然不知道陸錦堯想幹嘛,人去樓空的奢華建築隻餘他們兩人,似乎是永絕後患的好時機。但不遠處警車還在包圍現場,陸錦堯在這兒殺人滅口又顯得不合時宜。
“擡頭看。”
秦述英下意識地順從他的指令,驚訝地發現頂層天花闆竟然是一塊完整的暗色寶石胚。上面星星點點環繞成星辰的方陣,除了不會移動,倒和天穹無異。
陸錦堯忽然滅了燈,璀璨的石頭閃爍着熒光,忽明忽暗,像星星在離人最近的地方眨眼睛。
在黑暗中秦述英本該警覺,可他的目光卻被這片星辰吸引,瞳孔在漆黑一片裡放大,亮亮的,折射出白日裡看不見的渴望與惘然。
“我也很喜歡看星星,所以住在這裡的第一天就發現了。”
陸錦堯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夜色太深,他聲音太溫和,讓秦述英模糊了與他的邊界。
“冬天雲層太厚,其實從側面陽台的方位來看,無雲的時候也可以看到漫天星辰,和你頭頂的一模一樣。”
秦述英能感覺到陸錦堯在靠近,感覺到他體會到自己身體的緊繃。他的身軀驅散了風雪的寒意,離自己的後背隻有幾寸,呼吸近得讓人心顫。
“秦述英,”他聽見陸錦堯開口,“我們是不是見過?”
用黑色布景,用燈光點綴,這是布置星空慣用的手法。陸錦堯在當年策劃展覽的時候也做過類似的嘗試,可總覺得普通。那副鉛筆勾勒的星辰被他捏在手中,線條邊緣溫潤,每一顆星星都像雪一樣亟待融化。年少的陸錦堯腦海中突然有了一個想法,他在布展現場和燈光師打着樣,手邊的平闆上滾動播放着九龍島股市震蕩的曲線。陳碩對他下黑手拖延時間的計劃落空,陸錦堯得以迅速收集他那幾個哥哥的醜聞并堂而皇之地甩出。□□起家能有什麼幹淨的底子,風聞八卦瞬間引爆輿論,與陸維德在股市做空陳氏打了極佳的配合。
信息與時間就是股市的生命,一切都在隐秘中瞬息萬變,最終積累成井噴似的宇宙大爆炸——陸錦堯看着屏幕燈光投影出一顆光亮的恒星,繼而分崩四散,劃出漫天星軌。
他的手機鈴聲一直響個不停,喧鬧到燈光師都頻頻側目。陸錦堯跟沒聽到似的,繼續翻着畫稿。畫風明顯出自同一人的那幾幅彩繪都被他留了下來,可最近卻沒再收到那個人新的作品。是匿名的稿件,他無從聯系。
創作那些彩繪的手被秦述英保護得很好,即使遭遇了無數次暴力與虐待。兩周後秦述英終于得以被釋放,秦述榮和秦太占據了采光最好的頂層,秦述榮不遺餘力地讨好着“嫡母”,秦太當着秦競聲的面也不好甩臉色,樓上演得好一出母慈子孝,他懶得上去觸黴頭。
秦競聲似乎是有什麼項目需要長期待在荔州,秦述英不喜歡這棟冰冷的建築,也沒有四處遊覽的心情。算起來這是他頭一回在二層晃蕩,隻是單純地想找個安靜的地方躲避。
隔間對面是秦競聲的書房,穿過走廊,常年不開的房間此刻正敞着門。裡面裝修得很雅緻,博古架上放滿了精緻的玉雕與石刻,靠窗是一塊畫闆,鉛筆的痕迹不長久,已經看不清原來勾勒的輪廓。
秦述英鬼使神差地走進去,手自然而然地觸碰到畫架邊的錄音機。老舊的設備發出嗡嗡的聲響,泡在水裡似的模糊。
裡面播放的磁帶好老,大概是上世紀某位巨星的歌。天色漸暗,秦述英開着一盞燈,聽着磁帶,畫筆順着早已褪色的痕迹,一點點還原它本來的模樣。
“銀色小船搖搖,晃晃,彎彎,懸在絨絨的天上”
“你的心是三三,兩兩,藍藍,停在我幽幽心上”
播放得多了,秦述英跟着哼起來,越到後面歌詞越不清晰,隻餘悠遠的旋律。
那幅畫是一片燦爛的星空,穹頂之下是一個溫柔的背影,攬着小小的孩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