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述英離開時已經很晚了,風暴前夜格外甯靜,他沒有心情回秦家老宅應付秦述榮,開着車漫無目的地在淞城街頭穿梭。這座城市充滿了古樸與現代化的矛盾——林蔭路彰顯着小資的情調,摩天大樓樹立成鋼筋混泥土的叢林。弄堂的盡頭有一方小小的天地,隻能騎車或步行到門口。
陸錦堯還是發了善心沒變賣它——這是秦述英唯一親自用心經營過的藝術館。三層高的小閣樓,中間的窗戶用複古的鐵制圍欄半包,放了一株鮮豔的向日葵。從狹窄的木樓梯往裡走,兩側都被黑布蒙上,用燈光裝飾出點點星辰。道路的盡頭是跟随投影燈移動的星宿,極簡的玻璃展櫃中擺放着各類雕刻與繪畫作品,每個展櫃都用如水的燈光投影照明,宛若宇宙中的銀河在緩緩流淌,負載着巋然不動的藝術品。
一層的窗台剛好夠人坐在上頭望風景,對面的街道張燈結彩,年味還未褪去。
“咚咚——”
秦述英恍然回神,陸錦堯正站在窗的另一邊看他。隔着窗敲靠近對方臉頰的一方玻璃,仿佛又帶他回到陸錦堯剛到淞城的時候——他也是這麼挑釁對方的。
陸錦堯的眼裡看不出惡意,秦述英甚至從他臉上看到了疲憊。
這幾日他們對彼此的跟蹤與追查心照不宣,隻有在此刻,在這個承諾比紙還輕卻被承諾保存下來的地方,他們才能流露一點點真心。
“秦述英,”陸錦堯喚他,“你能收手嗎?”
秦述英沒正面回應他,隻是把窗打開,讓冷風呼嘯着灌入,也讓陸錦堯的聲音清晰地落入耳中。
陸錦堯繼續道:“念中學那會兒,給我的展覽投匿名畫稿的人是你。謝謝,我很喜歡,融化的星星,很美。”
秦述英凝望着他:“還有呢?”
陸錦堯沉默。
還有什麼?沒有了。能從十餘載時光中找到一絲他曾存在于陸錦堯生命中的痕迹,已經很不容易了。
他把袖扣解下來,放到陸錦堯手中。
“你說想要我再給你畫一幅星星,它也是我畫的。現在我不欠你什麼了。”
陸錦堯握着手裡冰涼的一方袖扣,似乎是手心的熱氣将它融化。他将它握緊,轉身決然地離開。
……
正月初六,春節假期的最後一日,股市開盤的前一天。
一大清早天才蒙蒙亮,中心商務區的一家公司大門洞開,被臨時喊起來開門的保安還打着呵欠,突然被街前停滿的信号車吓得瞪大了眼。
記者蜂擁而至,扛着長槍短炮湧入狹小的門庭。電梯擠不下,壯碩的攝影師和步伐矯健的一線記者便從步梯飛竄上樓,保安看得目瞪口呆,心道在村裡早上起來給家禽喂食,它們撲騰着翅膀飛奔的樣子也不過如此。
這家名不見經傳的公司在一夜之間效率飙升,發布會的台子早已擺好,表面上看是準備進軍IPO的商業炒作,其實記者們昨夜就得到消息——這裡有大新聞。
董事長本人卻沒什麼進取的意氣風發,反而戰戰兢兢,在所謂“大股東”秦述英身邊畏畏縮縮,上個台跟上刑場似的。
秦述英理了理西裝,在沒摸到袖扣的一瞬間有些怔愣,習慣了那塊冰涼金屬的存在,此刻空落落的。
秦述英一坐下,所有财經和小報記者立馬将攝影機對準了他,快門聲此起彼伏,這位聲名狼藉的商界怪胎幾乎不露面,這麼大大方方暴露在鏡頭前還是頭一遭。
“他還挺大方,”陳實翻了個白眼,“還把咱們放進來了。”
陸錦堯看着手裡報紙疊的邀請函,心裡沒有半分惱怒或調侃的情緒。陳實再傻也跟陸錦堯待了這麼多年,一看他這副樣子魂都快吓飛了:“不是錦堯你沒按住他啊?你别這麼面無表情我害怕……”
陸錦堯真正動怒的時候是沒有多餘的表情的,都稱不上冷臉,而是陷入一種誰都不搭理的平靜。陳碩曾評價,陸錦堯像是關閉感官,調動一切精力來想辦法把對方弄死。
“你哥呢?”
還好還願意搭理人。陳實松了口氣:“按你的吩咐,送去風訊了。”
陸錦堯點點頭,目光正和秦述英對上。董事長還在聲音顫抖着念稿,秦述英也靜靜看着他,視線如暗潮湧動,彼此都平靜得看不出一絲破綻。
在宣布完IPO計劃書後,董事長抹了把汗,恨不得把自己縮到座位角落。
“諸位。”
太久不使用的麥克風發出尖銳的鳴叫,秦述英面不改色,聲音清冷,瞬間把所有人的注意力拉回來。
“公司的此輪公開融資,不接納陳氏的任何市場行為。”
底下股東的臉都黑了,哪裡有人在公開融資的時候拒絕投資的?尤其拒絕的還是一個背景複雜資金龐大的巨頭。
記者和老道的投資人早已嗅到了其中不一樣的味道,紛紛打起十二分精神等待下文。
秦述英向後台微微示意,一個帶着口罩和墨鏡、裹得嚴嚴實實的人被帶了上來。他慢吞吞地摘了臉上的遮蔽物,擡起那雙動人的眼睛直視鏡頭。
“——!”
現場先是一片死寂,隻有為數不多幾個人在小聲驚呼,語氣中還帶着疑慮。但陳實卻目眦盡裂,不可置信地盯着台上的人,一聲帶泣音的“二哥”卡在喉嚨裡,被陸錦堯死死捂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