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裡的另一人,不是别人,正是那在六天宮做鬼時的隗晎。
這個時候,十七隻小鬼早已入了第二天宮,修煉有了進展,體魄和身量具有變化,尤其隗晎,宛若蛻皮重生,模樣不僅俊俏,連臉上都瞧不出多少鬼氣,好似一個有魂命的鬼仙。
隗晎答道:“在野鬼村酒肆,真君喝了不少凡間送進來的陽酒,有些醉了…我便把真君帶回了府内。”
第五茗“哦哦哦…”應着,半躺在軟塌上,手敲腦袋,努力回憶道:“本君…想…想起來了,是那牛頭嘲笑本君不會作畫,本君…和他拼酒,他喝茶酒,我飲陽酒…可惡!竟敢嫌棄本君的畫作。”
隗晎道:“真君還口渴嗎?”
第五茗抿抿唇,眼睛看過去,半掩眨了眨,道:“渴…想喝水…”
隗晎轉身重新拿了一隻琉璃盞,從茶壺裡倒出一杯,遞了過去。
那杯“水”着實香醇。
可能因為方才打翻的一杯“水”和一杯茶酒,悉數灑在房裡,慢慢揮散,酒氣飄到四處都是味兒,讓隗晎一時不查,那茶壺裡裝的,竟也是酒。
茶壺中,“水”不是水,是甘爽陽酒。
第五茗大口喝下,解了渴,卻是把心底的酒瘾又給勾了出來。
她從軟塌上走了下來,搖搖晃晃去到桌旁,提起那隻茶壺,踉踉跄跄地坐到桌案前,張開雙唇,嘴含住茶壺嘴,咕咚咕咚,灌下幾大口,又往裡倒了滿滿一嘴酒水,方心滿意足地放下了茶壺,緩緩地品味嘴裡的濃香。
隗晎安安靜靜地守在一旁,眼中沒有絲毫懈怠和不耐煩,他緊盯第五茗的一舉一動,雙手蓄力,時刻準備着去托住,有可能會從椅上跌落下的第五茗…
第五茗胡亂地在桌上翻找,身姿歪歪斜斜…
隗晎嚴陣以待,手上不自覺跟着第五茗的動作,左右輕微晃動…
過了好大一會兒,第五茗仍舊“安安穩穩”地匍匐在桌案上翻找,時而拿起茶壺,飲一口。
這時,一陣鬼叫聲,叽叽喳喳地從府門門口傳來:“瞧,那是司命府最沒德行的司命…”
“當心些,她可是真君,是大上仙!!”
“怕什麼…我在地下這麼多年,倒是沒看出她有多大本事,慣常被小鬼和大人們捉弄…”
“不是吧,來這的仙君對她不是都挺恭恭敬敬的嗎?她還能被六天宮的人欺負了?”
門口的小鬼越說越起勁兒,其中一個資曆看起來很深的小鬼,道:“你還不知道吧,真君今天喝成這樣…是她…”
“她怎麼了?”
那老資曆小鬼,掩面偷笑,道:“她作畫隻會稚童的五瓣花,牛頭大人畫出一幅山水圖,把她氣着了。”
“原來是這樣…”
“心氣兒也忒小了!!”
“她當真是天上來的上仙?”
“是吧…她不是司命府的真君嘛,都能差遣小鬼幹活…應該是的,她是上仙。”
“可憐房裡那隻伺候的小鬼了…”
“生得那般好的模樣,卻不得不整日戰戰兢兢過活,猶如低賤小厮,可惜了…”
相似的話,隔幾日,六天宮内的司命府門口,總要響起一連串,第五茗已經習慣了。
不知道是不是她醉得太迷糊,仿佛聽不見這些小鬼說的話,自顧自在桌案上翻找,寬大的青袖,把幾本命格簿子帶到地上,一片狼藉,從外朝司命府内瞧,更加不成體統,有些折損仙君體面。
隗晎臉色不明,出入司命府這麼久,雖然知道這是第五茗故意而為,可他依舊不習慣這種場景,尤其不喜歡别人編排第五茗的是非,走到門口,驅趕探頭的小鬼。
又一摞本子掉在地上,第五茗喃喃喚道:“隗七…隗七…”
聽到桌案前的呼喚,隗晎不得不折回來,彎腰收撿地上的東西,起身道:“真君,你是在找什麼嗎?”
第五茗嘴唇撅起,宛若一個孩童,有怨有氣,撒嬌道:“這麼…大一張桌子…”
啪啪——啪啪——她雙手在桌子上拍了兩下,拿起筆在硯台邊緣叮叮叮敲着,不滿道:“有書,有筆…有墨,怎麼…就沒有紙呢!!我要畫畫!!!”
門口,方才離開的那幾隻鬼頭,嘻嘻地再次湊回了白日裡關不上的門扉:“哈哈哈,這哪裡是大仙,分明是小孩啊…”
“真小氣。”
“你不覺得挺可愛的嗎?”
“那倒是…不過,真君在對誰撒嬌呢?”
乍然,小鬼們的視線被隗晎的背影擋住,緊接着,從隗晎的身前,傳了第五茗的叫嚷,道:“太吵了!!”
一道結界鎖住了整個司命府。
司命府的門扉白日的确是關不上,可是,第五茗法力深厚,若是她想“關門”,她有的是辦法。
例如,此時的結界,是她慣常用的方法。
隗晎歎息道:“真君,你何不把門上的禁制解了,結界消耗法力居多,着實有一些浪費。”
第五茗嘟囔道:“不…不浪費,本君喜歡…喜歡,拉結界…可比關門強,他們…闖不進來,進來的人也跑…不出去,你看…你隻能…和本君,待在一起了。”
“哪裡…也去不了…”
聞言,隗晎一頓,慌亂地轉了一個身,朝門口走了兩步。
門口的小鬼看不見桌案前的隗晎,也聽不見桌案後第五名的聲音了,悻悻地,一個一個地慢慢離開了。
第五茗遲疑道:“隗…七,你去門口幹什麼?那裡有什麼嗎?不對啊…本君設下的結界,你還有本事撕開…看見外面??”
隗晎轉了轉腦袋,朝周圍的結界看了一眼,果然,和門口一樣,俱是一片模糊,他無奈道:“沒什麼…真君方才不是說想作畫嗎?屋内沒有白紙,我想去替真君拿些畫紙。”
第五茗懵懵地道:“哦…你去吧。”
隗晎一怔,回身,尴尬道:“我出不去,我還沒有能力解開真君的結界,需要真君先撤掉…”
這怎麼行!!第五茗搖頭道:“不撤!外面吵…吵得腦子疼…”
小小的一方桌案,隻有一仙一鬼,和兩處呼吸聲。
不知何時,她給裡面也拉了隔音的結界。
呼吸纏綿,恍若在耳畔,隗晎臉色羞紅,腳下上前半步,心泛漣漪,連他自己都未察覺到,他此時像對待小姑娘一般,語氣軟軟地哄着,道:“那真君還想作畫嗎?”
第五茗端坐在椅子上,點頭道:“想…”
忽而,她眼神兇狠,震聲喊道:“本君一定要…要打敗那頭牛的…山…山水畫!”
那副模樣維持不到一刻鐘,她又模樣委屈道:“小花挺…好看的,他們怎麼…能說本君是學…藝不精,本…本君,可是天生…神格,學什麼…都很厲害的。”
隗晎誠懇道:“小鬼淺薄,見識短,自是無法與真君相比。”
然而,第五茗并沒有得到鼓舞,垂頭喪氣,悶頭飲茶壺中的酒,另一隻手,在桌上亂翻。
醉酒後的第五茗有一個壞毛病,在昏睡過去前,會變成一個實打實的戲精。
可能那是跟着老司命寫命時落下的壞習慣,此刻,她又開始放飛自我。餘光掃到一本簿子,她把其中故事主人公的性情随手拈來,安排在了自己身上。
眼波流轉,在屋内的另外一人身上打量,她想發洩心底不悅,換了一個語氣,對隗晎勾手誘惑道:“隗七,你過來!本君…想賞你一個機會,賜你一幅畫…怎麼樣?”
一絲酒氣在第五茗指尖纏繞,順她手指,飛向了隗晎。
可想而知,那團酒氣撞上隗晎的瞬間,便讓他迷了心智。未做猶豫,他宛如木偶,走到桌案對側,陪笑道:“真君,屋内沒有白紙,你先把結界撤了,我去給你尋作畫的紙。”
第五茗拿起茶壺喝了一口,站起身來,雙腿一搭,人坐在了桌案上,她一手拉起隗晎的一隻手臂放在膝蓋上,另一隻手慢慢地撩起他的袖襟。
一系列事情做完,第五茗騰出雙指在隗晎眉心一彈,見對方醒了心神,綿綿地道:“本君…送你的東西,當然是…直接畫在…你身上最方便。”
清醒過來的隗晎,并沒有抽回那隻被按在第五茗膝上的手臂,他微微蹙眉,手握拳,問道:“真君,這回送來的命格簿子中…該不會是有一位伶人的命數吧?”
第五茗颔首淺笑,又一指輕輕敲叩在隗晎額間,道:“隗七就是聰明…”
會逗趣小鬼了,看來是心情變好了。
聽到這話,隗晎歎息一聲,不想壞了第五茗的興緻,乖乖地任由她折騰他的胳膊。
筆未落下,一滴墨汁先染在隗晎粗壯的小臂上,立馬,那濕漉漉的筆端,搭上那滴墨汁兒,順一個方向打出五個旋兒,墨迹漸幹,芳香四溢,一朵稚童初學時最喜歡畫的五瓣花,在酆小洪小臂上落成。
那五瓣花畫在隗晎手臂上甚是奇特,除開墨迹,第五茗恍惚間,還看見魂體燃燒的痕迹。
星火點點,紅暈浸出…她揉了揉眼睛,低頭靠近那朵花,手指在上面順筆迹走過…
上面沒有法力。
她摁住腦穴,使勁兒回上兩分神志,疑惑道:“隗七,本君…本事大吧?這朵花是不是…很好看?雖說普通,但有誰能畫出這樣的光彩來…除了本君,沒有人的墨汁…能畫出燒魂之像,本君的技法…他們看不懂…”
末了,她放棄去糾結那神奇的現象,拿起茶壺喝上幾口,迷迷糊糊,小聲嘀咕道:“本君都有些看不懂,何時…練…練的這技法?算了…懶得琢磨了,這花…真好看。”
桌上的茶壺源源不盡,酒香醇厚,漏出的一兩滴,漸漸彌散在密封死的結界中。
酒能助興,作畫這種風雅事,必然是少不了酒的,第五茗拿起茶壺的手就沒停下,咕咚咕咚往嘴裡喂,解完“渴”,她埋下頭,繼續畫上第二朵,第三朵…
她越畫越開心,筆下出神入化,心間卻糊塗懵懵,渾然未察覺,在這一番折騰中,一直對她有問必答的隗晎,居然是一字沒說。
那廂,隗晎臉色煞白,痛苦不堪,他無法張嘴出聲,更别說同第五茗搭言接話了。他冷眼凝視硯台邊的琉璃盞,抿唇隐忍,渡出法力,延緩陽酒在肌膚上灼燒,生怕一不小心,呼叫出聲,擾了第五茗。
受酒氣蠱惑,他雖痛,卻如夢如癡,心間漣漪不斷,心甘情願。
半盞茶的功夫,隗晎的小臂上布滿小花。
滿臂的墨迹,亮眼的火星,實在美得詭異,讓人舍不得挪開眼。
陽酒沾得多了,法力逐漸緩解不了陽酒帶來的灼熱,隗晎整個身體,由内而外,不再像鬼一樣冰涼,渾身似火炭,越來越燙。
第五茗正在往隗晎的手背上畫收尾小花,手指無意間觸碰到隗晎的肌膚,她困惑道:“隗七…你何時修煉出…肉丨體了?怎麼會…有這…麼高的溫度?”
隗晎靜默不語。
第五茗追喊道:“隗七?怎…的不答話?”
她有所察覺了?
這麼想就錯了…
一個埋頭在畫作之上,一個閉眼堅丨挺焦灼之感,自是誰也沒發現誰,更不清楚此時的對方是一副什麼樣的狀态。
然而,第五茗這一問,卻是問得極好。
隗晎無力抵抗了,他能配合的,隻能到這裡了…
喉間幹渴,他嘶啞虛弱道:“咳咳咳…真君,我有些口渴…容我先解解渴。”
第五茗雙手在隗晎裸露的手臂上探查溫度,腦袋晃晃,點了點頭。
她沒有施法掐訣,不管在隗晎手上摸多久,無疑是探不到神格、魂命之類,以及改變小鬼體質的東西。
最後,她也隻能得出一個結論,此時的隗晎,身體很燙。
長吐一口氣,第五茗對今天見的燒魂之像,和小鬼發燒,百思不得其解,由于酒勁兒上頭,現下,也由不得她去思考原因。
悻悻然地,她伸手,去拿桌上的茶壺,半天,那桌面都空蕩蕩的,而手中握住的那隻手臂宛如着火,燙手得不得了,眼前手臂上的小花,似被點燃,熊熊烈火,聰總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