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飛幾乎沒睡着,柳俊傑早起上學,他跟着起來:“這段時間我送你上學放學。”在校門口,秦飛又揍了段文軒幾拳,“你打我弟,我打你,你笑話我弟,我還打你。”
打完人,秦飛去上班。他讀初中時,有人肯幫他打幾架就好了。下午,馮鵑給他發消息:“你爸去接傑傑了,你好好上班。”
秦飛下班回來,馮鵑說柳志華在跟柳俊傑談心,段文軒被連打兩次,不服氣,給同學發了紅包,還說每天發一個,于是班裡的男生女生集體孤立柳俊傑。
原本每天放學一起回家的幾個同學都不理柳俊傑了,隻有住隔壁小區的徐啟航仍和柳俊傑說話,在這之前,他并不是柳俊傑最要好的朋友。
徐啟航說:“明明是段文軒不對,他發紅包說明他心虛,我才不會被他收買。”
柳俊傑借徐啟航的手機給馮鵑發信息:“我是傑傑,别讓哥哥來接我了。”
柳志華去了柳俊傑學校,在對面街上看到他和徐啟航上了公交車,暗暗跟了回來。柳俊傑帶徐啟航去批發站,請他吃冰棍,徐啟航道别回家,柳俊傑低着頭,悶悶不樂,柳志華喊住他。
回到家中,柳俊傑說:“啟航還和我做朋友,我很高興,可是連晨甯都被段文軒拉攏走了,我很失望。”
柳志華告訴他:“人不需要太多朋友。等你長大就明白,大多數人都隻是熟人,爸爸活到五十歲,也隻交到兩三個朋友。”
柳俊傑問:“這麼少?”
柳志華說:“不少了。真朋友是很珍貴的,既然珍貴,那就不可能太多,物依稀為貴,對吧。”
他們關着門,在裡屋吹空調,秦飛在門邊站了片刻。秦剛入獄,他也幾乎被所有同學孤立,還被人霸淩過,但那時他能跟誰說?他媽懷着孕,滿腦子都在想怎麼跟柳志華結婚。他後來跟初三年級的幾個混混玩到一起,因為那幾人在他被人打的時候,為他打抱不平過。
班裡有幾人仍願意和秦飛說話,他沒有珍惜,他仇恨整個班級整個世界。當時若有人告訴他這些,或許他有和他們做朋友的機會。數年相處下來,會是一生的朋友吧。他不知多羨慕那些有發小的人。
柳志華開導了半天,擰開門出來,秦飛劈頭一句:“我去找過柳漾。”
柳志華吃驚,秦飛又說:“你給個面子,我是真有話跟你說。”
在攤上吃完飯,柳志華和秦飛各自找了工作借口撤了。柳志華把秦飛的車開到長江大橋邊上:“上去走走?”
秦飛望過去,橋上車水馬龍,兩側人行道散步的人很多,他走過去。既然是他有事相求,态度得友好些。
傍晚下過雨,晚風涼爽,江邊夜燈絢爛,兩人一前一後地走着,柳志華像跟尋常朋友談天似的,憶起舊事。他十幾歲的時候,還生活在老家團風縣,每每有熟人來武漢出差或走親戚,都會被人問是否在大橋上拍過照。
團風始于唐代,是個曆史悠久的小地方,它地理位置奇特,萬裡長江至此一分為三,左江、右江與中江将兩個大沙洲緊緊環抱,常有船隻泊在此處避風,故名“團風”。柳志華說:“我這一輩小時候聽過很多關于大橋的傳說,來武漢到大橋上走一遍,看看長江,就像個儀式一樣。你是土生土長的本地人,可能感受不到。”
武漢長江大橋是古往今來橫跨長江的第一座大橋,1957年竣工通車,被世界視為偉大工程,秦飛知道大多數本地人對大橋的感情比對黃鶴樓深,但柳志華說長江大橋和黃鶴樓在他心裡是一體的。
當年,團風到武漢坐長途汽車也就兩個小時,但柳志華卻是當兵入伍時才第一次路過。那年他19歲,和戰友們坐車赴湖南常德當兵,途經長江大橋,全車人都贊歎大橋雄偉,贊歎黃鶴樓比電視上看到的氣派。
秦飛張望黃鶴樓,看不出所以然,從小到大,他已熟視無睹。柳志華問:“你上去過沒有?”
秦飛說:“看到就行了,一般外地遊客才會上去吧。”
柳志華當兵時路過大橋是夜晚,襯着明月,黃鶴樓很好看。多年後他和馮鵑上去過,沒多大意思,但是到了晚上,它又有意思了,而且越是秋風蕭瑟,越是寒雨夜裡,它就越有看頭,他一直不知道為什麼。
有次柳志華跟戰友聚會,一個戰友說江水日夜奔流不息,吵得黃鶴樓不得安生,夜深人靜時,你悄然走過,就能聽到它的歎氣聲。
秦飛笑了起來:“這個說法有點意思。”
柳志華趴在欄杆上看長江:“所有戰友裡邊,樂世華最愛說笑,我隻當他開玩笑,有天下了雪,晚上從江邊經過,突然想起他說的這話,一下子就懂了。”
馮鵑讀到高一,論學曆比初中就辍學的柳志華強,但她不止一次說柳志華愛看書,有文化,秦飛不以為然,他回頭去看黃鶴樓,看不出名堂,柳志華又說:“飛飛,要是我每天都在家歎氣,你也不愛聽吧。”
黃鶴樓在歎氣,有了人味,你覺得親近,因為那是你的心聲,你和黃鶴樓互相明白。秦飛聽懂了繼父七彎八扭的表達,俯看腳下湍急的長江。江濤很吵,黃鶴樓被吵得睡不好,很可憐,他媽就不可憐了?他心頭火起:“你跟我媽過了十幾年,她凡事都遷就你,哪次吵架不是她先算了?”
柳志華對他推心置腹:“我老家把外出務工稱為讨活路,我十幾歲出來到現在,才勉強混口飯吃,要是能多賺點錢,對你媽,對你,對傑傑都能有個交待。飛飛,我不想不負責任,可惜隻有這點能力,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跟你媽在一起這些年,我盡力了。”
但也到此為止了。他把話說到這份上,秦飛沒辦法再逼他,隻能問:“十幾年都過來了,為什麼突然下定了決心?”
柳志華苦笑了一下,迎着黃鶴樓慢慢向前走:“武漢發展得很快,我在你這個年齡,江邊不如現在繁華,拆拆建建幾十年,黃鶴樓也修修補補幾十年,可能會在江邊站一千年,我活不了那麼長,但是它走不了。”
黃鶴樓最早興建于永泰年間,兵火頻繁,它屢建屢毀,屢毀屢建,現在這座是1981年重建的,長江大橋引橋時占了它的舊址,它早已不是詩人吟唱的那個黃鶴樓了,但秦飛聽得懂柳志華的意思,他想走,他在求饒。
秦飛恨從心起,但無可奈何。若這人不是他弟弟的爸,他根本懶得多說。一個男人管不住自己,勉勉強強跟外遇結了婚,熬了十幾年,不想再熬下去,這是人之常情,可憐可悲的人之常情。他咬着牙說:“我看柳漾的态度,她反對你和她媽複婚。”
柳志華說:“她有她的小家庭了,我和她媽保證不給她增添負擔。”
秦飛說:“我媽死也不答應的話,你怎麼辦?我警告你,不能鬧大,不要影響到傑傑。”
柳志華歎道:“我計劃好了,等傑傑放暑假再和你媽分開。飛飛,我老了,你媽也老了,以後你是一家之主,你多開導開導他們。我負不了責,也做不到面面俱到了。”
這人口口聲聲不負責任,無恥又坦蕩,秦飛怒火又起,揪起他的衣領,柳志華不閃不避,好像被打上幾拳,讓秦飛出出氣也好。
這負心漢被兩邊夾擊,被禁锢,被無形綁縛,最近都瘦得脫相了。秦飛松開手,哪怕是在幫他媽,幫他弟弟,對一個負心漢苦苦哀求,也挺丢臉。柳志華往前走,他往回走,開車走人,後視鏡裡,黃鶴樓越來越遠。
經過617醫院,秦飛再次去找柳漾,柳漾拉了他一把,自己負了傷,他承她的人情。但柳漾輪休,秦飛沒能見着她,不過以病人的家屬身份,他很容易就問到柳漾的上班時間,無論如何,他得答謝她。柳志華再不是東西,柳漾其實同樣是受害者,他心裡明白。
柳漾聽說秦飛專程跑去617醫院,心知那邊越演越烈,趁休息日,她回家繼續勸她媽。陳玉蘭說:“你總往家裡跑,你婆婆不好想吧?”
柳漾說:“我管她好不好想,我不往家裡跑,她照樣對我有意見。”
陳玉蘭說:“那也不能破罐子破摔,你們在一起住,面子上還得過去。”
柳漾拉下臉:“你跟柳志華複婚,才叫破罐子破摔。”
陳玉蘭默不作聲回廚房,竈上煨着筒子骨山藥湯,柳漾被患者家屬刺傷胳膊,她心疼,到小區邊上的超市買這買那,非要給女兒補一補不可。
柳漾跟進來,陳玉蘭問:“東南怎麼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