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紀吟想跑。
這倒黴的和親公主誰愛當誰當去吧,反正她不幹,誰要嫁一個年紀比自己爹媽還大的糟老頭子啊。
别說她根本不是這個時代的人,對齊國沒有絲毫感情,就算是,她也不願。
也别用大義來綁架她,享受富貴掌握權力的是高高在上的士人,是紀室的皇子皇孫,是那些男人們。要不是他們争權奪利,為了權勢和一己私欲争鬥不止,齊國何至于落到如今這個地步,說到底他們才是罪魁禍首。
如今,一個國家的責任憑什麼落到一個女人頭上。
而且紀吟根據原主的記憶分析了下,她這個和親公主應該隻是個添頭,并不起什麼決定作用。
如今天下大亂,自五十年前齊國南渡,北方大地被胡人鐵蹄踐踏,幾十年來混戰不斷,直到十多年前羯人趙犍建立的秦國才擊潰各個割據勢力,一統中原,勢力空前。
身在遼西的段部鮮卑則擊敗了遼東的慕容鮮卑,又繼續擴張占領整個幽州和冀州,燕王段遨宣布建立燕國,在八年前正式登基稱帝。
後來秦國坐大,北燕雖抵擋住了秦國的攻伐,但不管是人口還是土地都遠遜秦國,去年秦國攻打齊國時北燕之所以出兵,也是因為燕國不願秦國繼續坐大進而威脅到他們。
所以,不是因為聯姻燕國才出手相助,而是局勢逼得他們不得不聯合起來。
燕國地處偏遠,又是胡人,自來被中原王朝鄙薄,為與周邊部族對抗,二十年前還曾稱藩于齊國以求獲得北地漢人的民心,在當時天下人看來,終究齊國才是正統。
當時的燕王段莒派使者來齊國請求齊國皇帝的正式冊封,結果齊國上下認為鮮卑蠻人不值得齊國藩王的殊榮,不僅拒絕了段莒的請求,還羞辱了對方的使者。段莒由此對齊國心生怨恨,兩國關系決裂。
然而此事之後,齊國逐漸衰敗,北燕卻一日比一日強大。
如今燕國不知是出于報複亦或是羞辱,才指定要齊國嫁公主。
如果她半路逃了,燕國那邊或許會生氣,但除非燕國皇帝昏了頭連江山都不要了,不然應該不會破壞現有的局面,秦國雖敗,那也是伏在兩國枕側的惡虎。
紀吟在心中盤算清楚,理論是可行的,實際呢?
她垂頭看着自己的手,手背蒼白瘦弱得仿佛一張半透明的紙,映出皮膚下宛如不規則蛛網般的青色血管,可怖,可憐。
她現在的身體狀況,别說逃跑,多走兩步路都能把自己累死。
且她初來乍到,對周圍的環境還不了解,總得多打聽點消息才能行動。
打定主意,紀吟收回視線,閉上眼,靠在軟墊上準備好好養精蓄銳。
但……這破路實在太颠了吧?
……
趕了半日路,隊伍停下修整時,陶兒端了碗羊乳粟粥來。
以往原主心中哀戚,食不下咽,每頓不過強喝幾口,身體自然就垮了下去,紀吟卻一口氣吃了大半碗。
陶兒十分驚喜,“公主總算肯多用些飯了。”
陶兒跟随行的其他宮人不同,她本就是紀吟家的侍女,從小伺候紀吟,主仆倆感情不錯,前幾日“紀吟”半死不活的樣子可吓壞她了。
吃完飯,過了片刻,陶兒又端來一碗湯藥。
紀吟瞧見那黑乎乎的顔色,聞到那濃烈刺鼻的氣味,還沒喝嘴裡就泛起了苦。她最讨厭喝中藥了。但想着未來的逃跑計劃,身體是革命的本錢,她心下一橫,捧過藥碗,屏着呼吸一口灌下去。
下一秒,她五官都扭曲了。
天,這是人該喝的東西嗎?嘔!
不知是心理作用還是藥效确實不錯,紀吟連喝兩天後,病情确實好了不少,能被陶兒攙扶着下地走動了。
照着速度,再養上十天半月應該就能自由行動了。紀吟樂觀地想。
-
這日,隊伍在傍晚抵達一個小鎮。
說是鎮子,因為連年戰亂,屋舍早已破敗不堪,路上亦不見幾個行人,唯有春草繁蕪,頗是幾分城春草木深的凄涼。
紀吟被陶兒扶着下了馬車,路過張虎時特意停下腳步。
“張将軍。”紀吟輕喚一聲。
張虎見狀,忙垂首行禮,“卑職不敢當公主一句将軍,公主有什麼吩咐?”語氣恭敬。
“沒、沒什麼吩咐,隻是想問問将軍,我們現在走到哪裡了。”紀吟維持着原主安靜柔弱的形象,半側身體,垂着眼小聲說。
她這兩句話看似随意,實則是仔細考慮過的。
通過這幾日的觀察,紀吟發現這支隊伍名義上雖是中郎将王适之統領,實則都是張虎在負責雜事。
王适之出身士族,并不耐煩與下面的軍士打交道,且他性情高傲,也不把她這個“公主”放在眼裡,若找王适之,對方或許根本懶得搭理她,因此她才找上張虎。
張虎隻是個職位低微的參軍,紀吟的公主身份在他面前才能有兩分影響,他現在确實稱不上将軍,可未嘗沒有當将軍的向往,紀吟這樣稱呼十分擡舉,他心裡必然是受用的。
果然,張虎立馬回了她,“回禀公主,現下剛到下邳,還在彭城地界。”
下邳?那應該已經過了淮水了。
紀吟又作出一副害怕神色,“那……我們出了齊國,還安全嗎?周圍都有些什麼人,北方的胡人會不會半路殺出來……”
張虎連忙保證,“公主放心,秦軍主力并不在附近,周圍不過一些本地百姓和流匪,卑職一定會護衛您的安全。”
紀吟臉上才仿佛松了口氣,又天真地問他,“照現在的速度,我們還要多久才能抵達燕國啊?”
張虎道:“過了彭城,再穿過兖州就是冀州燕國了,還要一個月。”
紀吟兩眼一黑,她的屁股還要被颠一個多月……
但從另一個方面來說也算好消息,她還有一個月的時間準備逃跑。
這日以後,紀吟每天努力吃飯好好睡覺,傍晚住宿時偶爾不經意地跟張虎說幾句話,無非是問問到哪兒了,周圍是什麼情況。張虎當然不知道面前這個看似柔弱的公主實際在謀劃着逃跑,又見她對自己這般底層粗人的态度都如此溫和,不過随口幾句話,便都答了。
紀吟一邊養身體一邊默默将自己收集到的信息整合起來,開始規劃逃跑路線,然而,計劃趕不上變化。
這天隊伍行進到聊城,張虎打馬走在前面開路,他突然發現遠處的半空起了揚塵。
他當即意識到有情況,去向王适之禀告。
王适之雖是領頭長官,可他從來隻坐鎮後方,哪裡有多少戰場經驗,便不甚在意地道:“不過些許煙塵,許是北地風沙太大了。”
張虎皺起眉頭,又勸,“此地毗鄰秦國,萬一秦軍來襲……”
“秦國新敗,哪裡敢再起釁端!”王适之語氣中已然帶了斥責。
張虎猶想再勸,剛張口,他面色巨變,因為他聽到了馬蹄聲。
隊伍一下就慌了。
紀吟坐在後面的馬車中,起初并不知發生了什麼事,直到那悶雷似的馬蹄聲從遠處傳來,她意識到一件事——隊伍遇襲了。
她沒有經驗,從馬蹄聲裡也判斷不出敵軍有多少人,但己方隻有五六百人,騎兵還不到三分之一。
他們現在所處的聊城屬于河南地界,而這個地方最大的特點就是一馬平川,無險可守,要是對方騎兵數量足夠多,那結果……
紀吟不敢再想。
馬蹄聲越來越近,越來越重,清晰得仿佛踏在她鼓膜上。
緊接着外面傳來了喊殺聲、驚叫聲、哭聲,還有兵刃相擊聲,混雜成一支催命鼓曲敲打着她的心髒。
紀吟整個人都僵硬了,腦中一片空白,她從沒經曆過這樣的危機,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麼或是能做什麼,才能在這種情況保下自己的小命。
身旁的陶兒更是被吓得面色慘白,縮成一團抖個不停。
忽然,“铎”的一聲震響,一道淩厲勁風拂過紀吟臉頰,她這才回過神來,定睛一看,車廂右壁多了一支箭矢,鋒利的箭頭深深紮進木質的車壁裡,幾要将這木闆劈開。
紀吟驚出一身冷汗,瞪大眼,喉嚨裡卻發不出一絲聲音。
她剛剛坐的位置要是偏一點,這箭射中的就不是車壁而是她的腦袋了。
這一箭也讓她從剛才麻木的狀态裡清醒過來,車廂狹小沒有躲避空間,況且這輛馬車根本就是一個活靶子,繼續留在這裡隻能坐以待斃。
她想了想,飛快解開衣帶,脫下身上顯眼名貴的外袍丢在車上,隻着内裡素色的襯裙,抓起陶兒的胳膊,“走,我們下車去。”
陶兒驚恐又不解地看着她。
紀吟已經沒時間跟她解釋了,直接抓着她一起行動。
她先推開一道門縫,小心觀察了眼,找準一個看起來安全些的空擋,飛快下跳下馬車,躲到馬車東面。
秦軍是從西面殺過來的,借着車廂恰好能遮掩住她的身形。
下車後她紀吟才發現,現場的厮殺慘烈得遠超她的想象和認識。
血,殷紅黏稠的血淌得到處都是,她甚至還能從血迹蜿蜒的姿态裡感受到其中殘留的從人體中帶出的溫度,滿地的屍體,頭顱,斷肢,那剛斷的手掌上,手指還在動,試圖抓住什麼……
穿越到現在半個多月的時間裡,紀吟一直沒什麼真實感,她總感覺現在的一切都像一場虛幻的夢,直到此刻,這個世界以一種前所未有的血腥姿态地讓她認識到什麼是亂世。
她真的永遠地離開那個和平繁榮的世界了。
紀吟以前連殺豬殺雞都不忍心看,然而現在她必須睜大眼看着這場屠殺,努力從中找尋活命的機會。
不遠處一個秦軍猛地砍斷一個齊軍脖頸,那頭顱順着地勢一路朝馬車滾來,穿過車底滾到紀吟面前,正好露出染血的臉,上面一雙眼睛大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