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不能讓這種失态的樣子被雷納德看到,所以他快速地眨了幾下眼睛,露出了一個燦爛到誇張的笑容。
“雷納德。”
“阿野。”
雷納德的眼神溫柔,他的手臂朝前伸着。手指在鏡頭之外小弧度地移動。
洪野意識到雷納德是在觸摸虛拟屏幕裡的他。于是洪野微微把頭偏向雷納德的手掌的方向,并且閉上了眼睛。好像雷納德手掌的溫度就這樣穿透了屏幕,貼在他的臉上。
雷納德變了很多,那雙眼睛顯然已經見識過了一些大多數人這輩子都不會見到的場面,因此而變得深沉深邃。這讓他那張漂亮的臉看上去也不再青澀朝氣,而是裹滿鋒芒。
他坐在一個窄小的房間裡,能看得出是個臨時搭建的營地。他背後的鐵皮牆壁上有一個凹槽,充當一個床頭櫃。那裡面擺放着一把能源槍的手柄,一把刀鞘皮革上浸着污漬的匕首,以及一個小不倒翁。
洪野認出來那是自己一樓商店裡的東西,他還記得這是大概在七年前,他翻看編劇藝術史時,一時興起,參照一個民宿玩偶做的小玩意。
“你把它們都帶着?”
“嗯。這些裝置有你的共感印痕,它們能讓我平靜。”雷納德的長眉輕輕蹙起,“阿野,你瘦了好多。”
“可能是孕反之類的吧,最近有些吃不下東西。但跟劉柳那檢查過,沒問題的。你現在那邊的情況如何?”
這個問題讓雷納德沉默了好一會。洪野猜想他一定是經曆了什麼事情,否則在這個視訊過來之前,雷納德會提前告知他大概的時間。就像他每一封郵件都會預告下一封郵件大概會在什麼時候發來一樣。
“今天我們成功搗毀了星盜的一個前哨據點。他們在地下有一個蟻巢一樣的城市,裡面有很多糟糕的東西。
“我們救下了七個被囚禁的人,他們從很小的時候就被鎖在這裡,最長的一個被關了二十多年。那一個人的眼睛跟你很像。”
其實也沒有那麼像,是雷納德太想念洪野,每天都把洪野的樣子在心裡解構、描摹、又組裝。他太過熟悉,以至于隻是一點影子都讓他心潮澎湃。
他親自旁聽了那個人的訊問過程,聽到他遭受了些什麼,特别是一個星盜對他的殘忍對待,他幾乎記得每一次痛苦的細節。然後這些遭遇變成了影子投射到了洪野的身上。那一點相似的眉眼頓時變成了無法直視的烈火。
雷納德無法想象下去,洪野遭受哪怕一丁點的同樣傷害。
他會發瘋。
“之後我們又向前推進……”雷納德省略掉過多的戰地描述,“我遇到了一個星盜,親手殺了他。”
太過巧合,那是他在訊問中聽到的那個星盜。又在作戰過程中,他掉落了洪野的照片,那張被他撫摸過無數次的照片被那個星盜踩在腳下,對方張狂至極,用言語對照片裡的人進行了一場妄想的殘虐。
雷納德隻是聽着,就如他所預料的發了瘋。
人的血液并沒有那麼滾燙,特别是當他們身處在一片如烘烤過的岩石堆裡的時候。但那種滑膩的觸感,刀刃刺入皮膚、割開脂肪、捅穿肌肉所感受到的阻力,以及人在死亡時死死看過來的眼睛。雷納德難以忘卻。
但他并不害怕,不是沒有感覺,而是因為認同了“有的人不應該存活”的道理。
雷納德在親手——用匕首,而不是在遠處用槍炮——殺死這一個人之後,他的靈魂發生了質的改變。
“阿野,我想要改變一些人的命運,我有了想要奮鬥的方向,我不知道能不能做到,但我想要去做。”
“那就去做。”
洪野其實現在心跳很快。他在十七年前那場慘烈的事故中見過死亡,但跟雷納德觸碰的死亡不一樣。他知道雷納德的心情一定跌宕起伏,他甚至無法真的做到與雷納德感同身受。
他多想現在就給雷納德一個用力的擁抱。可是他隻能坐在這裡。
“雷納德,我支持你的任何決定,就像你支持我一樣。不管未來和結果,隻要你想去做,那就去做。如果你想要說話,我會聽,你想要發洩,我也陪你。我會在你的身邊,無論以怎樣的形式。”
“嗯。”雷納德終于露出了一個溫柔的笑。
他們之後又說了很多。洪野給雷納德看了自己已經鼓起來了一點點的肚子,其實突起得并不明顯,更像是因為吃胖了而消弭了腹肌。但和洪野消瘦的身體對比就很顯眼。
雷納德終于對這個孩子有了期待,看洪野小腹的眼神長出了屬于父親的慈愛。
最後雷納德那邊有事,結束了通話。
洪野很晚才睡,夢裡都是眼神深沉的雷納德,叫着他的名字在擁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