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兵看了眼跟在皇帝身邊的李連清,想說些什麼,但還是沒吭聲,低頭帶路。
一路走到诏獄,褚纓站在門口停了停,把李連清留在外面,自己跟着走了進去。
诏獄内血腥味刺鼻。
遠遠的,褚纓便看見一個渾身是傷的血人,那人手上挂着鐵鍊,無精打采,但她走近了,便猛然擡頭,鐵鍊被扯得響,那雙眼裡似有了光:“姑母……”
“怎麼,想求原諒嗎?”褚纓冷聲打斷這令她覺得惡心的稱呼。
褚危望着她,聲音發顫,帶着些委屈:“姑母為何這麼恨我?為何……要這般戲弄危兒?”
“我就是戲弄你,又怎麼樣?”
褚危指尖攥緊,“你恨我,殺了季卿?”
褚纓沒有說話。
褚危氣得渾身顫抖,聲音陡然提高:“就算沒有我,他季卿也照樣會死!如果我沒有給父君那一杯毒酒,如若父君沒死,那麼,殺死季卿的,便是他,是你那最敬愛的兄長!”
“果然是你殺了兄長啊……”褚纓陡然拔出獄卒的佩劍抵在他傷口上:“但我兄長不會殺那麼多人!”
“他又沒活到那時候,你怎知他不會?!”褚危道,“姑母,季元他——”
褚纓嗤笑:“季元威脅到你的地位了,是嗎?所以你便也殺了季卿……殺了這個,季元的幫兇。”
褚危微微一愣,眼眸垂下,眼睫遮住眸中的猶豫,片刻後,他擡眸:“是,就是這樣,我……就是為此,才殺了季卿。”
“姑母……”
“持耀君跟你說了什麼?”褚纓不想聽他說其他的,繼續問他。
褚危垂眸:“……那年,他發現季元異常,将計就計送你去書院接近季卿,可一直線索不明确,死前,他将這件事交給了我。”
褚纓質問:“所以你就不分青紅皂白殺了那麼多人?”
褚危又是一陣沉默,半晌,才點點頭:“對,沒錯,是的,我就是因為這個才殺那麼多人……姑母你如今也坐到了那個位置,你也可以理解我的,對吧?”
褚纓眼眸暗下去,沒有回話,手腕一動,劍刃直接刺穿了面前這血人的身體,毫不猶豫一擰、一轉,再拔出劍來,轉身時方才沉聲開口:“不用管他,血流盡了,便死了。至于屍體,随便丢哪都行。”
說完這些,褚纓沒再管身後之事,劍一丢,走出诏獄。
诏獄外,李連清還站在那。
但褚纓沒看他,出了诏獄,徑直往外走。
李連清跟了她一陣,發現她在往宮外走,趕忙叫人備了馬車。
走到宮門,褚纓倒也沒問,隻跟車夫說了句:“城外吧。”而後便上馬車,坐在馬車内,托着下巴,眼神沒離開過外頭變換的景色。
可李連清覺得,她哪都沒看,那雙眼裡空空的,什麼也沒有。
馬車駛向城外停下。
李連清一路跟着她,最終,他們停在一座墳前。
是從前褚纓帶他來過的,葬着那些無辜人衣物的墳。
褚纓站在墳前,靜默許久,直到鳥雀停在碑上啾啾叫了幾聲,她方才回神似的,看向李連清:“我第一次死時,你與淩清秋查了那案子,也算是查了許久,其實,都查到了對吧?”
“殿下都知道了?”李連清輕輕一笑,向前走了一小步,提袍蹲下,去拔碑旁的草。
褚纓猶豫片刻,也蹲下與他一起拔草,話語有些悶:“知道啊。原來所有人對我都不是真心的。”
“我待您,真心啊。”李連清莞爾,手中動作未停,“從頭到尾,都是真心。”
“假話。”褚纓氣道,将一棵草連根拔起,丢在李連清身上。
李連清無奈笑幾聲:“真話。”
“假話!”
“真話。”
褚纓哼一聲,低頭繼續拔草。
李連清微微搖頭,手裡慢悠悠拔着,話語也慢悠悠:“……瞿家公子,我與他認識的。”
褚纓一頓。
李連清繼續說:“是在會試之時……那時貢士們相聚一堂,他是會元,有許多人想要攀附,我與他恰巧相遇,順手幫他逃脫名利場,又恰巧相談甚歡。”
“他說,他此生無為,什麼都不如家中妹妹,也就一個性别,與嫡子的身份給他添了光,如今有些成就,等來日做了官,定然要好好輔佐君主,給百姓謀福祉。”
“他還說,我與他認識的一個人長得很像……”
褚纓忽然瞪着他怒道:“我就說你接近我不單純!”
李連清驟然被打斷,想安慰他的話哽住,腦子裡也沒了思緒,隻趕緊辯解:“我很單純……不是,我接近你……也不是,不是,我是說,我真的沒有其他目的!那日聊到這個我隻當是個笑話,他沒說我究竟與誰長得像……”
褚纓更生氣,眸中似有淚光:“你就是!”
“我……臣不是。”
“你就有!”
李連清話裡帶着無奈的笑意:“臣沒有。”
褚纓氣得胸口起伏,又是一句:“你個僞君子你個騙子!”
說完不等對方反應,一個巴掌就落下去了。
清脆的一聲,把周邊鳥雀都吓跑。
“……”
“……”
褚纓沒想到他沒躲。
李連清沒想到她真打。
二人都沒說話。
半晌,褚纓看了看自己掌心,又看了看他臉上被自己扇出的掌印,幹淨無暇的臉上還沾了她掌心的泥巴。
褚纓抿抿唇,故作生氣把拔下來的草都丢在他身上,随後挪着小碎步離他遠了些,抱着膝蓋。
半晌,傳來壓抑的哭聲。
李連清回神,猶豫着也挪過去,歎歎氣:“我知道,你不是為我而哭。”
“我不知道該怎麼辦!”褚纓擡手擦了擦不争氣的眼睛,哽咽着,“李連清,你告訴我,我究竟該怎麼做?為什麼他們的希望都要我背負……”
褚纓擦着淚水,說着,聲音愈發小:“我走到這裡,是他們逼我的,那我,該繼續走下去嗎?”
李連清靜靜看了她片刻,擡手,指尖落在她眼角,接住了她要落下的一滴淚,在她看過來時,轉手撫上她臉頰,聲色溫和:“不用想那麼多,想做什麼,便做什麼。”
褚纓吸了吸鼻子,“想做……我想做什麼?”
李連清輕笑一聲,擡手捧着她的臉給她擦眼淚。
褚纓哭得有些迷糊,隻覺得,臉上那雙手很幹淨,細嫩光滑,隻帶了些青草味,然後,清風般的聲音徐徐進入耳中。
“在須彌村時,阿纓心中是如何想的?黃袍加身稱帝之時,阿纓心中,又是如何想的?我剛剛說起瞿公子時,阿纓想的,又是什麼?”
褚纓稍稍一怔。
還未回答,聽見對方又問:“撇去其他的,阿纓,想不想當皇帝?”
褚纓擡眸,怔然看着他。
想啊。
想啊。
當然想啊!
錦衣玉食誰不想要?
潑天的富貴與權利放在面前,誰不心動?
褚纓張了張嘴,想将這些話說出來,但李連清又在此時繼續開口,他的額頭抵在了她額前。
“既然想,那,他們就全都是阿纓功成名就的墊腳石,而且,還是上趕着的墊腳石。”
褚纓輕輕吸了吸鼻子,沒忍住笑出來。
她擡起手臂搭在李連清肩上,虛抱住他脖頸,調侃說:“你這麼體貼,隻做個第一幕僚不是委屈你了?朕……勉強封你個皇後。你就暗地裡樂着吧。”
李連清無奈,挪開額頭問:“陛下還會有其他妃子嗎?”
褚纓思考,看了眼他的神色,勾起唇角:“那……可說不定。”
李連清的面色霎時一僵,石化了一般,他自己都沒反應過來,便露出了委屈的神色提聲道:“不行!”
褚纓噗嗤笑出聲。
可笑了好一會,李連清都沒緩過來,他急得揉着她雙頰制止她繼續笑,認認真真對她說:“這種事不可以亂說的!”
褚纓沒理,扒下他的手,自顧自起身,她脫了外袍,将這紋了龍的袍子扔在碑上,然後回頭拉上李連清的手:“走,我帶你去個地方。”
李連清自然反應過來了褚纓在逗他,也隻能歎歎氣,跟着她的腳步,一路向上。
最終,停在了一塊石頭上,褚纓望着面前廣闊的城池,擡手指過去,“這裡,能看到整個京都城。”
李連清順着望過去:“聽說,陛下已經差人去拆原先的牌匾了?”
褚纓點頭,“嗯!已經去了。”
李連清看向她,笑問:“那陛下想好新城名了嗎?”
褚纓沒有絲毫猶豫地回答:“就叫西京。”
“……”李連清一笑,“他們又要上奏啦。”
褚纓哼一聲:“管他們做什麼,我就覺着這名字挺好的。”
李連清附和她幾聲,轉頭繼續望着山下繁華的城池。
他忽而想起他們第一次見面。
那時,他隻覺得殿下好生漂亮。
那一瞬間,腦子裡什麼不剩了,隻望着她那張臉,半步都挪不動。
這樣想着,他轉頭,又看向褚纓,想再看看那張臉。
“阿纓……嗯?”
隻見褚纓在身上找着什麼,隻能看見後腦勺。
李連清疑惑,還沒問出口,褚纓拉住他手腕,将他拉着坐到了石頭上,坐穩了,李連清方才看見,她手上拿着一赤紅色的土陶酒瓶。
李連清微微愣怔,随後笑出來:“……你真是……”
“這麼好的地兒,不飲酒吟詩豈不可惜?我聽說,你們這些個酸腐書生最喜歡這樣了。”
接着那酒送到了嘴邊,李連清也沒有拒絕,順着她的手喝下,她灌得有些急,溢了一滴酒液出來。
褚纓看着眼前滾動的喉結,不多時便放下酒瓶,一傾身,一仰頭,想将墜在下巴上的酒液吻掉。
但唇還沒觸到,那滴酒液已然墜下,冰冷的酒液滴落在她溫熱的唇上。她伸出舌頭輕輕舔舐,抿抿唇,眉眼一彎,笑看着他,喊他名字:“李連清。”
李連清面上已有一層淺薄的绯色,低眸輕輕“嗯”一聲。
褚纓問:“我不給你官做,你真甘心?”
李連清的眼睛落在她眉眼,心動一動:“虛名浮利,我不在意,這些哪有你重要?”
她便低頭彎身笑了起來。
笑聲持續沒一會,她複又撐起身子看向他,手指戳在他眉心,故作嚴肅,厲聲嗔怪道:“大膽,在朕面前不稱臣子,莫不是想造反?”
李連清歎息,捏住她手腕将她的手挪開,“是臣錯了。”
褚纓滿意勾起唇角。
可還未說話,對方将她手腕挪開,接着,褚纓看見他漸漸放大的俊臉,愣神之際,他的吻落在她眉心,輕輕柔柔,似落葉一般。
卻激得她心髒猛跳。
輕輕一下後,李連清向後挪開,垂頭看過去。
便見褚纓笑着靠上來,身子貼在他臂上。
“下次不許犯錯——”
她歪着腦袋,擡手,指腹停在他唇瓣上,“要親這裡呀,愛卿。”
李連清看着她那雙笑意滿滿的眼眸,陽光下,那張臉比盛放的花兒還要耀眼,看得他控制不住心髒的跳動。
然後,他們雙雙低頭笑了起來。
“陛下想聽什麼詩?”
“都可以吧……”
“那就……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間多少行人……”
“換一首。”
“日日望鄉……”
“再換!”
連着換了好幾首,褚纓才終于想到,瞪着李連清:“這種日子,要聽開心一些的,你下一首再吟不好,便要罰你了!”
李連清沒應聲,擺正腦袋,笑看着山底景色,片刻後,緩緩開口:“那就,一棹春風一葉舟,一綸繭縷一輕鈎。”
“這個我知道。”褚纓笑吟吟接話,“下一句是,花滿渚,酒滿瓯。”
彼時,李連清拿起酒瓶,一揮臂,将酒撒在地上,看向她,眸色明亮:“嗯,再祝殿下……萬頃波中,得自由。”
恰時,寺廟的鐘聲響起。
城門口,工匠們一番辛苦後,常甯的牌匾應聲而落,碎裂在地。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