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給我添麻煩,你從來都沒有給我添過麻煩。”電話那邊,沈昱初的語氣溫柔,溫柔中摻雜着一絲她自己也不确定的遲疑:“你在鹿聆那邊怎麼樣?習慣嗎?”
林卻輕笑了下,悠悠道:“沒有什麼習慣不習慣的。呦呦看起來已經調整好狀态了,她沒有讓我進她的房間,但我有透過門縫看到,她的吉他已經從黑漆漆的琴包裡解放出來了。”
“鹿女士也很好,和從前一樣好——”
林卻頓了下,後半句話她沒有說,因為是在不好意思,僅僅是想一想,耳尖都會發燙——時隔十二年的初次相見,她還是和從前的第一次見面一樣,不由自主地想到了自己的母親,想到了那個所謂的“轉世”。
她又有些希望“轉世”是真的了。
那麼,她和她的呦呦之間的關系,會更貼近一點。
“你好像特别喜歡她。”
沈昱初說。
“不是好像。”
林卻莞爾,“我就是特别喜歡她。”
沈昱初的心沉了一下。
她不是鹿聆,等到她回過神的時候,一瞬間的念頭已然講了出來:“那一種喜歡?”
“嗯?”
林卻怔了下,“什麼那種喜歡?”
“喜歡,也分種類嗎?”
林卻喃喃着,想到了什麼,眼眸亮了一下,語氣更加溫柔了:“昭昭,我也很喜歡你啊,我最喜歡你了。
“……”
她就不應該問她。
仿佛被扔入海底,拼命向上遊,在無數次感覺海平面已經觸手可及的時候,海平面又一次遙遠了——那透過海平面的陽光依然清亮光明,落在她身上的刹那,卻怎麼這樣的冷呢?
最喜歡她了。
這句話沒有安慰到沈昱初半分,反而加重了她心中的某種感覺。
——不拍戲,不是因為不想拍,是因為不知道想拍什麼樣子的角色和故事。
沈昱初驟然找到了方向。
如果林卻不知道自己喜歡什麼,那她就把能找到都擺到她面前,總會有一個她喜歡的存在吧?
“不和你說了,挂了。”
“哎——”
林卻看着恢複到聊天界面的屏幕,不覺蹙眉:“又怎麼了……”
“你們不一樣的啊。”
林卻走出陽台,鹿晔女士已經睡着了,她坐在沙發上,月光清明,斜落在茶幾上,結尾在鹿聆緊閉着的房門把手上。
沈昱初和鹿聆不一樣,沈昱初是家人。
明天會是什麼樣子,對林卻來說是不确定的,她的明天充滿了未知。
今天她是光鮮亮麗的大女星,新的一天或許就進入了新的時代,她會重新變回嬰兒,突兀的開始新的人生。
沈昱初和她相似,卻也不同,沈昱初不會随着時代的變化而改變絲毫,和月亮一樣。
昭昭是不确定的明天中,永恒不滅的月亮,月亮指向她存在過的痕迹。
昭昭是記得她的人。
呦呦呢?
呦呦是她想記住的人。
這不太公平。
但心髒本就偏左。
林卻最後在沙發上迷迷糊糊睡着了。
她做了一場夢。
夢裡的場景模糊,但她還是一眼認了出來,那是母親,母輩以及夥伴們的身影。
風雨飄搖的船上,母親站在最前面,林卻和小寶,以及曾經的夥伴們。
這是她們跳下船前的最後一幕,是母親生前的最後一幕。
林卻眼前的霧氣濃重,濃重到母親的身形在她眼中隻是一團,矮小卻挺直的灰色色塊。
這場對峙的開端于數月前的一場大旱,日頭炙烤着土地河流,河床幹裂,村子裡的人,也已經不剩多少了。
繼續等在村子裡,等着老天下雨;又或者撐着一口氣,走出去,這是個難以抉擇的問題。
記憶中,母親始終是一個溫和的人,但在那天,她抱着小寶,牽着她的手,表現得十分尖銳:“我要帶着孩子走。”
其中一人反駁道:“我們出去,就一定能找到水嗎?找不到,死在路上了,都算客死異鄉!”
“呵,”
母親斜睨着講話的人,“留在這裡倒是落葉歸根了,明天,咱們全部可以落葉歸根了!”
“你!”
母親深吸了口氣,咽了咽,她舉起手,手腕上的割痕稍稍結痂,“我現在出去不一定會馬上找到水,但我留在這,明天一定會死。”
“我已經沒有血來喂養我的孩子了,我可以死,我和我孩子都可以死,但我們絕不在這等死!天災人禍,避免不了的,避免不了的難道我們就活該等死嗎?”
“各位要走要留随意,我一定要走。就算客死他鄉,之後到閻羅殿報道的時候,也能挺直腰杆對後土娘娘說,我為了活着,流盡了最後一滴汗、幹涸了最後一滴血!而不是和你們一樣,坐等老天顯靈!”
最後,和母親一起走的是十二位母輩。
她們一人懷中揣着一把刀,踩着已經破了洞的草鞋,每一步落在土地上,腳心傳來火燒一樣的灼熱,但依然沒有停。
她們都有女兒。
女兒跟着母親,母親背着女兒,最後,又是女兒背着母親。
所有人精疲力盡,即将倒下的時候,大海出現了。
海岸上停着一輛漁船。
大旱之後必有大澇,他們也是準備逃難的。
母輩們承諾,她們可以給他們做工,不需要額外的費用,隻求他們能夠帶上他們一起走,在看到第一片陸地的時候,把她們放下即可。
但她們先在海上漂泊了半個月,一個月,最後三個月。
想象中的土地、對岸,似乎也被這場大雨吞沒。
雨水裹挾的海風,洋洋灑灑落在大海中,散落的黑色釘子一樣。
母親察覺到,他們看她們的眼神已經不對勁了。
她們被默認為不詳的征兆。
是她們帶來了災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