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成川說要不然找個紙筆記吧,沒想到他念了兩遍,林音就能複述記下來,李成川直誇這小孩好記性。
李成川是想進小孩家瓦房看看的,但林音的姿态傳達出他不想讓人去,李成川最終作罷,這年紀的小孩,誰沒點自尊心呢,他看林音這小子就像個要強的。
姓李的老師離開之後,林音重新回到瓦房裡,微弱暗黃的電燈,屋中全是破破爛爛的舊物,沒幾件看得過去的家具,而所謂的家具,不過是缺角的舊長桌和舊木椅舊木櫃。地上幾大框玉米,簸箕中嗮的菜幹、藥材。屋内擁擠,好在擺放的還算整齊幹淨。
“林音你今天死哪兒了?!”他背後衰老的女聲突然咒罵,林音腳步停了一下,沒理。他在大屋的土竈生起火,從一個背簍裡撿了幾個紅薯扔進火堆裡。
火光比黃燈更明亮,林音坐在火邊,從一角抽出本舊書翻看。
沒看幾頁那衰老的女人又蹒跚走到他跟前,這回語氣不一樣,她像是有些關切,甚至聲音帶着稍許的慈祥:“回來了音音……”
林音看他的外婆,一個六十多歲的老人,她裹着一身黑布做的衣服,銀灰色稀疏的頭發盤紮。歲月在她臉上留下不可逾越的溝壑,她的身軀像一截短小的枯幹。
“餓不餓音音?小胖說你掉門河,什麼老師送你看病,有沒有摔到那?”他外婆正常了點,林音說沒事,将燒熟的紅薯遞給她。
一老一少坐在泥石黏造的土竈前沉默吃紅薯,土竈裡的殘枝偶爾發出幾聲噼裡嘩啦,林音燒了壺水,用盆洗了頭發。
他頭發有點長,也不怪救他的人分不出他是男是女。
洗完頭後土竈火光稀微,屋内光線暗下來,林音往土竈裡添了點碳,然後回去睡覺。
這座瓦房統共就隻有三間,一間生火做飯放雜物,一間他外婆睡,一間是林音。木牆木門木床,空間不大,林音蝸居在這兒,從幼兒長到現在,過了一天又一天。
半夜林音又有點發燒,他蜷縮在床上動靜有點大。
昏黃的燈光,少眠的老人被驚醒,她到林音的屋子裡掀開小孩的被子一看,外孫又在發抖。她想起林音今天掉過河,于是嘴裡咀嚼着奇怪的咒念,在屋子裡翻出幾張紙錢。
老人一邊念念有詞一邊燒紙夾碳,呼啦白煙沸起,化成紙燼碳灰的符水,她端着碗送到林音身邊,催促外孫趕緊喝了。
“快喝音音,********,喝了就會好了,喝了就會好了……”
林音迷蒙聞着那股燒碳水味感到反胃,但外婆卻幾乎是将碗怼在他嘴邊,要逼他下咽。林音被迫含了幾口碳腥味的水,待外婆給他蓋上被子出去,他立即将嘴裡的水全都吐出來。
林音頭暈目眩,摸黑在衣兜裡翻找白天在衛生院開的退燒藥,找了涼水配着藥一股腦灌下去,第二天醒來體溫正常,林音熱了碗米糊喝下,找工具又往山上去。
芒鎮小學。
李成川帶學生在操場做了幾組運動後,讓那群小瓜蛋解散自由活動,他搬來援教帶來的教具分發,五顔六色的皮球排球令芒鎮小學凹凸不平的水泥操場響起一片雀躍歡呼。
李成川在一片歡聲笑語中突然想起落水小孩那張可憐巴巴的臉,也不知道那小孩現在咋樣,他援教帶五年級的小學生,個别抽條的小孩個都能長到一米六。
一連好幾日過去,他還是有點不放心。昨天李成川在學校見到幾個王林寨的學生,知道推人的王俊在中學,他特意聯系了對方的老師,專門找那小混蛋好好進行了一番愛與品德的教育。
他從那幾個學生口中得知,林音從來不上學,天天呆家裡。
這年紀的小孩不上學待家裡幹什麼?芒鎮上的小學上學不要錢,中學有補貼上學花的也沒多少。
想起林音家的條件,李成川打算周末再去王林寨一趟,他上次去王林寨是去走訪。
周末下午,芒鎮上趕大集,李成川雖然來這裡快十天了,還是頭一次碰上這麼大陣仗,平常冷清到甚至有點荒涼的街上此時全是烏泱泱的人,一眼望去全是頭,路邊全是賣菜賣各種雜七雜八的東西。
李成川費勁從街穿過,順手買的雞蛋還被路人擠碎幾個,他看着流了一堆蛋清的碎雞蛋心裡操蛋。街頭街中街尾賣的東西都不同,他瞥見幾個人守着三輪車在收一堆嗮幹的花花草草。他在那一堆幹巴的花花草草中,發現背滿一簍幹花草的林音。
真是得來全不費工夫!他還正要去找呢,人就在這兒。
“林音!”
李成川看見那小孩将一背簍東西倒出來,給守三輪車收幹花花草草的人上稱,然後又拎着一小袋超級縮小版像香菇一樣的東西,繼續上稱。
“你在這兒幹嘛?”李成川擠過去,雞蛋再次傳出啪哒聲,李成川也管不了,走到小孩面前。
“諾,這個八斤……六十八塊”
“這個一斤三兩。”
“一共二百三十六塊。”收花花草草的男人上稱後收東西數錢,林音說他在賣藥。
“賣藥?”李成川看着那些花花草草樹根藤藤反應過來,這些東西有些是新鮮的,有的被嗮幹,确實和中藥材長得像回事。
“什麼藥。”李成川不認識,林音給他說了兩名字,可能不是這藥材的正名或者地方稱呼,李成川沒聽過,不過他倒是認識别人來賣的何首烏。
林音收了錢後當即把兩張紅鈔遞給李成川,這小孩還穿着李成川給他買的衣服,一件棕色長袖一條黑長褲。
“你給我錢幹嘛?”李成川懵逼,後來想起林音說過的話,這小孩忒倔:“說過了,不要你還……還什麼還!”李成川不是什麼有錢人,但幾百塊錢他又不缺,他來援教還自費給這邊的小孩買了點學習用具,在他看來林音跟學校裡那些小孩沒什麼兩樣。
非要說有什麼區别的話,林音這小孩可能比學校裡的那群更可憐點。
林音很倔,不說話一直遞錢,李成川隻能先接過錢,問他“你哪兒來的藥?”
“上山采的。”
“那你可真行!”這是非常實心一句誇,畢竟李成川十五歲的時候,可能隻知道每天沖學校食堂阿巴阿巴,這小孩卻能想到采藥賣錢。
“讓一讓。”這會兒又過來個大爺,小小的身軀背着更大的簍,背簍裡全是嗮幹的何首烏,那大爺要将背簍放下來,李成川看大爺手裡拎着一袋沉甸甸的東西身體搖晃,順手扶了一把幫對方把背簍放下地。
“謝謝小夥嘞。”
“沒事兒。”
“二十三斤,一百六十一塊。”藥販子數錢,李成川看那大爺背的一大背簍,雖說實際沒那麼重,但因為都是嗮幹的東西,視覺上看起來非常多。
他看林音背的一小筐賣了兩百多,以為賣藥挺掙錢,沒想到這麼一大背簍幹貨,居然才賣了不到二百塊。
“怎麼你采的藥更貴啊?人家那一大筐還賺不過你。”李成川笑笑,這小孩怪有意思的。
林音道:“我去的地方他們不知道。”
“哪兒找的?不會是什麼深山老溝裡?”
林音沒反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