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索仿佛長得沒有盡頭……楊郊吸進最後一口氣,酒囊癟得再也擠不出一絲空氣。他覺得肺部刺疼,長時間的低氧還是帶來傷害。但他已經無法回頭,也不知該在哪裡停下,隻能順着鐵索一直前行。
窒息感再度襲來,鼻腔開始灼燒。胸腔裡的氣體漸漸流失,四面八方的水壓像要把他和酒囊一樣擠成薄薄一片。
常暮雲不值得信任,師妹是否也錯信自己,覺得自己能救下她?
他想緩下動作,可根本控制不了心跳的急促。
忽地,他伸向前的手抓了個空。
左手還抓着鐵索,楊郊收回右手,半路抓到一個刺手的物件。是鐵環,連着鐵索終點。也許上面依舊是封閉,但他沒有選擇,隻得松手上浮。
膝蓋、手肘關節處傳來刺痛,胸口的灼痛沒有分毫緩解。他沒法判斷那是因為窒息還是刺傷。眼前的光點好像變成了兩個,驟然隐沒又出現。
等等,光點?
過去的一刻鐘,楊郊沒見到一絲光線。他奮力向上遊去,那個光點漸漸變大,直到最後在他視野裡鋪開。
楊郊破出水面,大口呼吸着。
很近的地方有人輕呼一聲,他艱難地轉過身面對那邊,閃着白光的視野裡看到常寒玉跪在石台上呆望着自己,面前仰躺着一個人。那個人一動不動,常寒玉手中匕首泛着青光……
他大吼:“住手!敢動我就殺了你哥!”随後竭力向前遊。
常寒玉并未阻止,這反倒讓他的心往下沉。他爬上石台,這番折騰,盛采蘭始終沒回應。燈光下她臉色發青,雙眼緊閉。他看到她身下有兩灘不大的血迹,忙舉起她手臂,這才發現她雙腕上傷痕被水沖得發白,新流出的血是詭異的青碧色。
他怒極反笑,看向常寒玉。趁這機會,她已經退到石台另一側,仍舉着那匕首。
“解藥在哪兒?放下那刀,你傷不着我。”
常寒玉凄然一笑:“沒有解藥,我專門找來無解的毒。”
說着,她高舉匕首。兩人雖沒比武,步态、氣息卻高下已分,她敢動手莫非還有後手?楊郊起身擋在盛采蘭身前,提起真氣,運轉無礙,做好擒下她的準備。
常寒玉手中白光乍現,匕首竟刺向自己胸口。楊郊大吃一驚,提起沖向對面,但哪快得過那一揮手?
燭火在刀刃上的反光幾乎灼傷他的眼睛。電光石火間,常寒玉背後水中竄起一道人影,雙腳在石台邊一踏,合身撲倒常寒玉。
這人出招甚急,連章法都沒,不是常暮雲是誰?
常寒玉失聲道:“哥!”
常暮雲揚手把刀丢開,一疊聲逼問:“你想幹嘛!圓圓我問你,你想幹嘛!”
他緊攥的右手有血滴下來。常寒玉雙手抱住他的手,急得沖他吼:“哥!讓我看看!”
常暮雲左手摸着她的頭發,嘴裡說:“沒事了,沒事了,跟哥回去,都是我的錯……”
常寒玉臉色卻越發蒼白,猛地用盡力氣掰開他手,露出一道血痕。
她的眼淚大顆大顆滾落下來。
常暮雲總算發現情形不對,問:“塗的什麼毒?”
常寒玉隻是一味搖頭,喉嚨滾動幾次卻說不出話,于是常暮雲又問:“我還有多久?”
她飽含熱淚的眼睛遇上楊郊的,又遇上常暮雲的,終于說:“小牙不會死!但是,但是……”說到這,她輕輕打了個冷戰。楊郊看到,常暮雲的嘴唇開始發青、發紫,就好像在水裡凍過的人是他一樣。但他自己并沒發覺,仍對妹妹怒目而視。
常寒玉找回了開口的勇氣:“這藥不傷性命,可是,可是……藥引就塗在這匕首上,底藥不止小牙,你、我、還有我哥也喝下……即生即滅,念念不住,中毒的人會遺忘一切,甚至不會吃飯穿衣……”
她不能再說下去。常暮雲的姿勢已有些吃力,扶着妹妹的肩膀坐倒在地,怔了一會兒,笑道:“念念不住,念念不住……我這些煩惱,忘了也好,也好!圓圓,這下你得照顧我,可不能尋短見了。隻是山莊的擔子太沉,哥不忍心你自己去接……”
常寒玉半跪在他身前,泣不成聲:“爹走了,我隻有你和驚哥,山莊算什麼?哥,你幹嘛攔我?”
常暮雲搖搖頭,對楊郊說:“是我幹的,别為難圓圓。不要怪她……”
他聲音漸次降低,終于聽不清了。
楊郊抱起盛采蘭的身子。他的手再三舉起又放下,最終探到她的臉頰旁輕輕一碰。
盡管凍得冰冷,但不是死人的那種冰冷。
師妹醒過來,又要說自己占便宜了,他想,但并沒有放下她。地上太冷,姑娘家受寒畢竟不好。
他沒想到自己身上那個濕衣裳粘着,也暖和不到哪去。
頭頂上雨聲漸稀,水終将退去,袁驚會帶着人找來,救出他們。
叮。
一滴水從頭頂那看不見的縫隙中滴落,砸在石台凹陷處。盛采蘭的身子忽然一動。楊郊忙問:“盛師妹?”
盛采蘭睜開眼,眼角含淚。
“師妹,”他說,緊緊盯着她的雙眼,“你編得太過火了。師父、師姐什麼的,人家一聽就知是假的……”
盛采蘭目光天真澄澈如雨後碧空。
楊郊不知怎地想起曾經在峨眉,年初的大祭禮隻有首徒才能領祭。三牲中,最後殺死的總是那頭牡牛。和豬、羊不一樣,牡牛被人牽上台,一按頭頂就會跪下。望着那雙眼睛,楊郊總覺得它早已知道會發生什麼,隻是毫無反抗地順從了這命運。
他隻領祭過那麼一次,第二年武功全失,沒有上那高台的資格。
盛師妹秉性不壞,隻是身世坎坷。忘了那個來路不明的師父,對她倒算好事。可這終究非她所願……
盛采蘭虛弱地撐起身子,實在乏力,又倒回去,蛄蛹了兩下找到個舒服姿勢,露齒而笑:“袁驚不也信了?不那樣說哪能脫險,師兄還怪我?”
楊郊覺得自己的心向上飛起來,一時間想不出别的話來回答:“是,是是。”
她眯起眼睛,帶點邀功的口氣說:“打翻的那盞茶,我沒有吃……師兄。”
暴風驟雨不知何時停歇,天光穿透雲層和山巒,投上這方蓮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