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儀院西側的回廊,即使有廊頂和藤蔓遮擋,也擋不住七月流火的炙烤。
太陽剛剛升起不久,空氣便黏稠得如同熬化的糖漿,蟬鳴聲嘶力竭地鼓噪着,讓這裡的人們更加心浮氣躁。
謝二郎被兩個屬下扶上一架藤編躺椅,院中葡萄架下納涼,勉強能算“透口氣”,這幾日的奔波和高燒讓他身形單薄許多,散發着濃重的藥氣,半張臉掩在垂落如墨的長發下,隻露出線條緊繃的下颚和蒼白的唇。
日光刺目,他下意識地微眯着眼,望向不遠處橫跨水榭的九曲天橋。那橋上行人稀疏,橋欄被曬得幾乎反光,熱氣蒸騰,遠處的景象都微微扭曲。然而,一個身影就在這片灼熱的氤氲中,倏然清晰!
那人身形修長,着一襲極淺的天青色薄羅裙,在驕陽下如同流動的、微涼的泉水。她步履從容,脊背挺直如松竹,烏發簡單地绾着,幾縷碎發拂過光潔的側頰,被長風溫柔托起。
隔得那麼遠,院牆高聳,樓閣重疊,但那獨屬于她的姿态,那清晰得猶如刀削玉琢般的輪廓,早已在無數個輾轉反側、午夜夢回裡,被他用惶恐和逃避,一筆一畫、反反複複地描摹、浸潤、融入骨血。
阿若!
這個名字像一顆燒紅的炭塊,猛地哽在喉間,幾乎用盡力氣,才發出了一聲喑啞破碎的呼喚:“阿若——!!”
聲音不大,甚至可能被聒噪的蟬鳴蓋過,卻像耗盡了他全身僅存的力氣。
天橋上,那抹天青色的身影驟然止步。
時間仿佛被毒辣的日頭烤得凝固了。
她緩緩側首。
陽光下,她側臉被勾勒得清冷利落,目光垂落,穿過蒸騰的水汽和喧鬧的蟬鳴,精準地投向廊下渺小的他。
那眼神,無波無瀾,沒有情緒,沒有一絲人間的煙火氣,隻有一種洞穿靈魂的淡漠與疏離,比這天上刺目的陽光還要銳利百倍,甚至帶着一種不沾凡俗的審判氣勢。
僅僅是一瞥。
一股冰冷的戰栗猛地從謝二郎的尾椎骨炸開,瞬間席卷四肢百骸,他不由自主地在躺椅上瑟縮了一下。幾乎是本能的,他猛地别過頭,用那隻還能稍動的手慌亂地拔起長發,遮蓋了整張面頰。
不!不應該是這樣!
在那些輾轉反側的夜裡,他無數次預演重逢。
明明他有想過用病弱的模樣引起她的同情,但那一瞬間,他突然間恍然,阿若不是會因為對方是否凄慘而改變評價的人。
她是那麼自信聰敏,自己那點小心思,她必然是懂的,也是不屑的。
他不能用這樣的樣子去見她,否則,在那雙洞悉一切的眼睛下,他就像個試圖用滑稽表演博取憐憫的優伶。
數息之後,當他整理心情,悄悄從遮臉指縫的遮掩下再次望去時,天橋上早已空蕩蕩。
風卷過橋面,吹落幾瓣廊下垂花的殘蕊,仿佛她從未出現過。
那冰冷一瞥,如同幻覺。
一股難以言喻的空虛感瞬間吞噬了他,比病痛更甚,讓他感覺心口的位置仿佛被人活生生剜去了一大塊,隻剩下一個絕望的空洞。
就在這時,一個帶着幽涼無語的女聲自身後響起:“夫君啊……你日思夜想的人,好容易瞧見了,你倒躲什麼躲啊?”
他驟然轉頭,他的妻,郭皎,不知何時已站在他躺椅後方幾步遠的地方,吃瓜般圍觀了全程。
她顯然是剛從外頭回來,手上提着好幾個鼓囊囊的包袱,裡頭隐隐透出胭脂水粉的香氣和簇新衣料的折痕。她臉上沒有太多表情,眼神卻帶着無語,仿佛在說,不是吧,哥你就這點本事,那你怎麼敢過來的?
謝二郎緩緩轉過頭,聲音有些嘶啞,他辯解更像是在說服自己:“不是躲……我隻是、隻是不想用現在的樣子面對她……”
他知道她眼裡揉不進沙子,他知道她生性桀骜,他知道阿若大概不會再要他……可是,如果不試試,如果不說服他自己還有機會,他會一生一世都過不了這個坎。
那是屬于他的戰争,哪怕已經到了最弱的局面,他也不能放棄。
郭皎輕嗤了一聲:“行吧,隻你願意試試,我也是可以當平妻的。”
謝二郎看着她大包小包的樣子,勉強轉移話題:“你又是哪裡回來?”
“當然是市井了,”郭皎提起這事,瞬間眉飛色舞,“你不知道,這裡東西好便宜啊!我走了三條街,街上到處都是布商,從羊毛卷到絲麻,這裡的品種多的吓人,我還看到北燕和代國的商人都過來買毛線啊,那紮捆的毛線,一船一船向北方送,居然比我們青州便宜一半還多,這能不多買點?”
她還拿出幾把折扇:“看,這是黑底金線的提花扇面,這關二爺月下出關投奔劉皇叔的扇面多有氣勢……送我老爹他肯定喜歡!”
“送這圖會不會,兆頭不太好?”謝二郎有些遲疑地問,關羽雖忠勇,但下場不太好,而且,這是為臣,你知道你父親是有逐鹿之志的麼?
“你們這些人啊,送個禮物心中都要走十八個彎彎繞繞,”郭皎不屑地看他一眼,“他當牆頭草又不是一天兩天,這點臉皮能沒有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