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瓊站在六出院門前,思緒随飛雪遊走,直到沉重的腳步聲從屋中傳來,一雙傷痕累累的指節按住門扉。
身形瘦得好似一陣風就能吹走,面色比素衣更加蒼白,楚懷生不知何時醒來,一個人慢慢走到了門口。
他的神情平靜,灰墨色眼中茫茫然落滿蒼雪,看到走入院中的林瓊時,眼睛微微亮起。
“這是哪裡。”他開口發問,那嗓音格外嘶啞,又頓了頓才道:“我是誰?”
林瓊遙遙望着他,腦中不斷思索。
據時雲所說,楚懷生金丹破碎,氣海逆亂,無法運用靈氣,是個徹頭徹尾的廢人,唯獨神識仍是金丹強度,不受功體影響,而以時雲築基修為,隻能暫時封住他的記憶,如今看來,效果倒是顯著。
楚懷生忘記了一切,他的名字,他的處境,他的恨與怨。
“這裡是随園,你是楚懷生。”林瓊道。
他的眼睛微微亮起,一片空白中找到錨點,瞬間就生了光彩,讓林瓊無端生出些哄騙小孩子的心虛。
“我叫濯明,是……”
林瓊一邊說一邊走近,在談及自己身份時微微停頓,而後面不改色道:“你的好友。”
“你在外面曆練時遇到危險,受了很重的傷,神識受損影響記憶。”
她繼續走近,看他面色蒼白,嘴唇青紫,關心道:“屋外冷,快進去吧。”
楚懷生站在原地沒有回應,明明對方态度很好,他卻有種說不出來的反感,心頭就有種說不出的煩悶與躁動。
林瓊他沉默不語,從袖中取出提前準備好的暖玉,遞到他的面前,耐心道:“這是暖玉,帶在身上寒暑不侵,随園風雪不停,你喜歡在外面沒關系,記得保重身體。”
楚懷生看着她掌心的暖玉,心中還有些抗拒,但對上她沉靜目光,殷切之語,自己的教養又不允許他繼續無視,便隻好接過。
接過暖玉時,楚懷生冰冷指尖與她相碰,他像是被灼燒到,非常迅速收回手,小心說了聲謝謝。
林瓊并未在意,擡眼打量着楚懷生,失去記憶的他連帶着将那些憤怒與仇恨一并吹去,眼底的戾氣褪去,他單薄得像一片雪花,恍惚一眨眼就會融化。
楚懷生對她的目光很不适應,記憶空無一物,身體卻銘記着那種感覺,楚懷生抓緊着暖玉,從指尖蔓延到全身的溫暖,明明如此舒适,卻讓他有種置身于冷窟的寒意。
我和她,真的是朋友嗎?
為什麼我見到她第一眼不是親切與歡喜,而且連我都不明由來的抗拒與厭惡。
“怎麼了?”林瓊發覺他的異常,聲音更溫和:“是還沒從之前的狀态中恢複嗎?唔,我知道那是些不好的記憶,但随園這裡很安全,你可以休養到恢複。”
那雙琉璃瞳眸清楚倒映着他的不安,如大海将他容納,她是如此耐心,又如此善解人意,襯得他的多疑如此狼狽。
“我不是你的敵人,否則我大可以直接殺了你。你現在很虛弱,多思傷神,對你傷勢有害無益,我就在不遠處玉鸾閣,有事直接來找我。”
林瓊并未過多糾纏,楚懷生初醒,來日方長,她并不急于一時。
安撫之話落下,林瓊轉身便要離去,她這麼果斷,倒讓楚懷生有些不好意思,主動開口道:“不,我不是那個意思。”
看林瓊停下腳步,他捂着胸口,感受着裡面空蕩一片,一如腦中一片空白。
濯明是他醒來見到的第一人,記憶空茫無依,是她告知名姓與來曆,勸他安心修養,本能叫嚣着遠離,可理智與情感又讓他做不到無視這份真誠。
“抱歉,或許之前我們關系很好,但我現在什麼都不記得了。你對我來說,與陌生人無異。”
他微微垂眸,眸中可見歉意,如碎玉落于江流沉浮:“給我些時間好嗎?我能感受到你的善意,但我不知道該怎麼回應。如果我的态度讓你失望,請原諒一個迷途的人偶爾犯錯。”
那雙灰墨色的瞳眸與她對視,裡面幹淨得沒有一絲塵埃,隻有她抿唇的弧度,看似真實卻又虛假。
“不要。”
林瓊聽到自己輕快的聲音:“我才不要原諒你,我要記下來,等你恢複記憶,再一一向你讨回來。”
楚懷生先是一愣,而後忍不住呼出口氣,比起那溫和到近乎是客氣的安慰,這樣有些刁蠻的拒絕,反到讓他有種腳踏實地感。
“好好好。”他語氣沾染無奈:“那就讓以後的我向你告罪。”
站在門前的男子仍舊虛弱,周身氣息柔和,眉眼間因這番交談生出光彩,倒顯得整個人鮮活起來。
“回去休息吧。”
林瓊再次開口,這一次他沒有拒絕,隻是囑咐道:“好,你别擔心,我會保重自己,早點讓你讨回來。”
留下這一句後,楚懷生才乖乖回屋,身影被陰影吞噬前,他轉身一眼,看林瓊站在原地目送,嘴角微動。
“你也該回去啦。”
林瓊讀懂他的話,她在原地微微點頭,琉璃瞳眸映照流光,而後同樣斂袖轉身。
直到玉鸾閣中,她的腳步才在窗前梅樹下停住。
風雪中盛着恨意的眼眸,與今日說着别為我擔心的男子交錯在一起,最終凝結成眼前鮮豔紅梅,林瓊伸手接住飄落的梅花,如接住一滴血淚,暈開未來的白骨如山,血流成河。
蒼生何辜,他又何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