腦海中,卻如同電影慢鏡頭般,極其不合時宜地、清晰地浮現出彥宸那張總是帶着點戲谑、偶爾又顯得很認真的臉。她幾乎能想象出他此刻大概還在文化節的闆報宣傳欄那邊,手忙腳亂、滿頭大汗地補救着因為那個愚蠢的“莭”字錯誤而不得不重新繪制的背景圖案。李曉雯昨天還繪聲繪色地八卦過,說彥宸為了平息那場不大不小的“文字獄”風波,不但自掏腰包買了全新的紙闆和進口顔料,還低聲下氣地賠了無數笑臉,請了好幾個被他連累的美術社同學喝了冰鎮汽水,隻為了能趕在明天文化節正式開幕前,把那塊被他搞砸的闆報徹底翻新,恢複原貌。想到他一邊揮舞着沾滿墨汁的大毛筆,一邊可能還在嘴裡小聲嘟囔着“早知道聽張甯的…”那副懊惱又憋屈的模樣,張甯的唇角,不由自主地,綻開了一抹極其短暫、卻驚心動魄的、溫柔的笑意。
那笑容,如同暗夜中悄然綻放的昙花,又似清冷月輝溫柔地灑落寂靜湖面,瞬間點亮了她略顯蒼白的臉龐,柔化了眉宇間那份屬于繁漪的沉郁與冷硬。雖然隻有短短一瞬,卻如同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在圍觀的人群中激起了巨大的漣漪。立刻,清晰可聞的、壓抑着的、此起彼伏的抽氣聲與低呼在人群中響起:“天哪,她笑了!”“這也太美了吧!”竊語聲如同投入油鍋的水滴,瞬間炸裂開來,無數道更加炙熱、更加專注的目光,如同舞台上最強的聚光燈,牢牢地、貪婪地鎖在了她的身上。
排練場的簡易幕布,在吱呀作響的滑輪滾動聲中緩緩拉開。張甯如同被無形的線牽引着,一步步、略顯僵硬地走到了用幾塊破舊木闆臨時搭建的舞台中央。頭頂上那幾盞老舊的、散發着昏黃色光暈的舞台燈,盡職盡責地投下她一道被拉得纖細而悠長的影子,孤獨地印在布滿劃痕的木質地闆上。她站在那裡,旗袍在昏暗的光線下,泛着一層幽幽的、如同深潭碧水般的墨綠色光澤,将她整個人襯托得如同遺世獨立的孤絕剪影。她的對面,是扮演周樸園的那位高年級男生,穿着一身熨帖的長衫,正努力挺直腰闆,試圖營造出一家之主的威嚴,嗓音也刻意壓得低沉而緩慢,艱難地試圖進入角色。
張甯努力調整着紊亂的呼吸,試圖将自己強行塞進繁漪那具沉重而痛苦的靈魂軀殼裡,腦海中一遍遍地回響着昨晚熬夜硬背下來的、那些充滿了激烈情感沖突的台詞。
“我不願意喝這種苦東西!” 她終于開口了。聲音帶着明顯的、無法掩飾的顫抖,還有一絲初學者特有的、略顯生硬的腔調,像一根繃得過緊的琴弦,在發出第一個音符時便帶着令人心悸的撕裂感。如同剛剛學會飛翔的雛鳥,每一次振翅都顯得那麼笨拙、踉跄,卻又帶着一種不肯放棄的、孤注一擲的堅定。台詞的吐字是清晰的,這得益于她平日裡良好的語言功底,但語氣的拿捏、情感的轉折與流動,卻顯得那麼幹澀、滞澀,如同未經打磨的原石,棱角過于分明,缺乏圓潤自然的過渡。台下,顧問老師的眉頭不易察覺地微微蹙起,手指無意識地在劇本上輕輕敲擊着,眼神卻一瞬不移地緊緊鎖定在舞台中央,充滿了專注與審視。
然而,沒有人能否認,此刻站在台上的她,所散發出的那種驚人的、近乎是與生俱來的風華與氣場。那雙被刻意描畫過的、蘊含着無盡哀怨與決絕倔強的眼眸,此刻正如同醞釀着毀滅性風暴來臨前的死寂海面,看似平靜,實則波濤暗湧,蘊藏着足以吞噬一切的力量。她那因為緊張而挺得筆直的身姿,如同寒風中傲然挺立的修竹,帶着一種脆弱而堅韌的美感。旗袍嚴謹地勾勒出她玲珑有緻的曲線,在昏黃暧昧的燈光下若隐若現,透着一種超越年齡的、屬于民國時期知識女性特有的端莊與隐忍。每一次遲疑的轉身,每一次略顯僵硬的動作,甚至每一次因為緊張而微微顫抖的指尖,都奇妙地、不可思議地契合了繁漪這個角色在壓抑環境下那種瀕臨崩潰的掙紮與隐忍。裙擺随着她的動作,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蕩開一圈圈無聲的、令人心悸的漣漪。
觀衆席上,早已是鴉雀無聲。連最細微的竊語聲都消失了,所有人都仿佛被一種無形的力量攫住了心神,呼吸都變得小心翼翼,生怕驚擾了舞台上那個脆弱而強大的靈魂。他們完全被她身上那種獨特的、難以言喻的氣質所吸引,仿佛繁漪真的跨越了時空的阻隔,從泛黃的書頁中,從曆史的塵埃裡,真真切切地走了出來,就站在這方寸之間的、簡陋的舞台之上。
當她用沙啞卻異常堅定的聲音,念出那段著名的獨白時:“周家家庭裡所出的罪惡,我聽
過,我見過,我做過。” 盡管聲音因為緊張而帶着明顯的僵硬和幹澀,卻依然透出一種不容置疑的、屬于女性生命本體的韌性與力量。她的眼神,如同兩道銳利的寒光,掃過漆黑的台下,仿佛刺穿了時間的壁壘,直抵每一個在場觀衆的心底最深處。台下,李曉雯早已驚得瞪大了雙眼,下意識地用手捂住了嘴巴,低聲對着旁邊的同伴嘀咕,語氣裡充滿了難以置信:“她…她真的是張甯嗎?我怎麼覺得…好像完全不認識她了…” 旁邊的幾個男生更是看得目不轉睛,有人甚至緊張地咽了咽口水,喃喃自語:“我的天…這氣場…絕了…簡直不像演的…”
彩排終于在一種近乎凝滞的氛圍中結束,幕布沉重地落下,隔斷了舞台與現實。然而,預想中的掌聲并沒有立刻響起。台下的觀衆們,無論是學生還是老師,都仿佛還沉浸在剛才那場雖然生澀、卻極具視覺沖擊力和情感張力的表演中,一時竟忘了做出反應,整個排練室陷入了一種詭異的、被震撼後的寂靜。直到不知是誰第一個帶頭鼓起了掌,稀疏的掌聲才如同被喚醒般,迅速彙聚成一片熱烈的、夾雜着驚歎與低聲議論的潮水,經久不息。
張甯站在依舊昏暗的舞台上,急促地喘息着,胸口因為剛才的情緒投入而劇烈起伏,仿佛剛剛跑完一場馬拉松。臉頰上,也因為緊張和激動,泛起了一抹平日裡絕難見到的、淡淡的紅暈,如同初雪消融時,悄然綻放的桃花。心跳聲,在喧嚣的掌聲中,逐漸平複下來。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帶着明顯自嘲意味的苦笑,用隻有自己能聽到的聲音低語:“演得……不怎麼樣吧…” 嗓音輕柔得如同羽毛飄落,帶着新手初次登台後特有的羞澀與自我懷疑。
顧問老師快步走上台,臉上卻帶着顯而易見的滿意與欣慰,語氣裡充滿了真誠的贊賞與鼓勵:“張甯,别對自己太苛刻了!作為第一次上台的新人,能做到這樣已經非常驚人了!你的外形和氣質,簡直就是為這個角色量身定做的,已經成功抓住了所有人的眼球!這比什麼都重要!台詞的熟練度和情感的層次感,這些都是技術問題,咱們還有時間打磨!相信我,明天的正式演出,絕對沒問題!” 她的聲音高昂而有力,像是在頒發一枚沉甸甸的、鼓勵與肯定的勳章,手掌帶着贊許,輕輕地拍了拍張甯略顯單薄的肩膀。
張甯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目光卻如同雷達般,再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快速而隐蔽地掃過漸漸散去的人群。那個熟悉的身影,依舊沒有出現。她幾不可察地、從鼻腔裡輕輕哼了一聲,那哼聲裡,混合着一絲連她自己都難以分辨清楚的、是戲谑還是失落的情緒,低聲嘀咕了一句:“那家夥,忙闆報忙傻了吧…” 聲音輕柔得如同拂過琴弦的風,悄然掩飾着心底那份微妙的、或許是期待落空、或許是别的什麼更複雜的情緒。手指,終于徹底松開了那被她攥得微微發皺的旗袍一角,帶着一種卸下重擔般的疲憊感,轉身,緩緩走下舞台。
人群如同潮水般退去,喧嚣散盡,排練室終于又恢複了它慣常的、空曠的寂靜。午後的陽光,透過高窗,斜斜地灑落進來,在地闆上投下斑駁的光影,空氣中飛舞的塵埃在光柱中清晰可見。幾縷金色的光束,恰好落在她墨綠色的旗袍上,跳躍閃爍,如同被賦予了生命的、細碎的星辰。她站在靠近門口的陰影裡,腳步頓了頓,下意識地回頭,望了一眼那個剛剛承載了她短暫“蛻變”的、此刻已空無一人的舞台。眼神中,閃爍着一種極其複雜難言的光芒——那裡,有對自己剛才那番表現的驚訝與陌生,有對繁漪這個角色更深層次的理解與共鳴,或許,還有一絲連她自己都不願承認的、對明天那個真正舞台的…隐秘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