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裴夫人含笑滿意點頭,接過裴晚雲奉上的茶盞,聞香,輕抿一口,贊了一句“我兒巧思”,然後握在手中暖手。
雖然阿雲學了南方咬字不清、貪圖安逸的毛病,可教養終究是骨子裡的。裴夫人不滿裴晚雲口稱“您”,坐胡床,可自己的女兒,終歸要教導啊。
“聽說你今天出去了?”
“是,去了租客的小院兒,您瞧,這是他送的桂花。”裴晚雲指着桌上剛做好的插瓶,示意雁兒把花瓶送過去。雁兒是裴晚雲另一個貼身伺候的大丫鬟,端的沉穩守禮。
“不必了,放着吧。”裴夫人早就聽說這花兒是用豬糞澆灌出來的,聽到就夠了,哪能放在身前。若不是為了教導女兒,裴夫人如何允許生命中出現這等肮髒東西。
“阿雲,我等雖流落西南,但終有一天會回中原故土。你乃是聞喜裴氏高門貴女,時刻當以家族榮耀為己任,不可妄為,知道嗎?”
“是,女兒知道。”
“我裴家自秦漢以來,簪纓世族,屢出英才,江山代代輪流坐北朝南,可裴家始終受皇室禮遇,天下人敬仰,從無更替,興盛至今。這是你的榮耀,日後,你也要維護這樣的榮耀。”裴夫人說話幾乎一字一頓,帶着奇特的韻律,鄭重而嚴肅。
被裴夫人緊緊盯着的裴晚雲卻早已形成了自己的世界觀,對,聞喜裴氏是難得的高門大族,就算早過一千年,被考古發現也受人敬仰。裴夫人信奉鐵打的世家流水的皇帝,可這樣的時代已經過去了。再說,她們也隻不過是旁支而已,在母親口中就是疏宗,不過占了同一個姓氏,五百年前是一家罷了。
父親不在了,家中沒有男性長輩支撐門戶,即便裴晚雲不服氣,可這個時代就是男人比女人占絕對優勢。好在裴家還有名聲,裴晚雲正在做的,就是趁着裴家名氣還值錢些,趕緊謀出路。舊貴族抱着昔日榮光自欺欺人,新貴族的馬蹄早晚會踩碎這些榮光幻像。這是每一出戲劇、電視劇、電影,反複排演過的主題。
世家就是在唐朝之後慢慢消亡的,裴晚雲恨自己當年讀書不努力,大約知道自己所處的時代是五代十國,聽這名字就知道是戰亂、分裂、割據。大約有十幾個、幾十個勢力相互争鬥。可他們究竟是什麼名字,會有什麼樣的事迹,她統統不知道。她甚至連唐朝後期的皇帝都不知道,對唐朝的了解之到安史之亂和醉打金枝,再後來就是宋朝趙匡胤黃袍加身,中間這段兒,還不如時人清楚。
即便不清楚,以史為鑒,可以知興替啊!世家終究會消亡,皇權會集中,分裂的局勢不會持續太久,天下将會迎來大一統。
不過,這些與他們又關系,孤兒寡母,弟弟又小,她家該走的是種田發家緻富流,不是宮廷鬥争朝堂權勢流啊!
裴晚雲想了這麼多,卻不過電光火石之間,神思流轉,她卻不會傻得把這話說出來。和一個以姓氏家族為傲的人說,你們家早晚玩兒完,這不是找抽嗎?
“阿母放心,我會的。”
裴夫人深深看了她一眼,“盼你是真明白。”
裴晚雲不想談這個沉重的話題,笑道:“這段日子天氣冷下來了,阿母身體不好,不能外出走動,在屋裡也要多動動,不然坐久了傷身。我想了個主意,讓杜鵑做了個暖手的套筒,阿母總嫌手爐硌手,套筒裡塞滿了棉花,軟乎乎,可暖和了。”
“你呀,院子裡的花兒都讓你禍害幹淨了吧?”裴夫人轉嗔為喜,那棉花乃是西域傳來的花兒,枯黃的的枝幹上一團白雲,内裡多籽,諧音多子,許多人家主院中都種,圖個吉利。偏偏她這女兒與衆不同,好端端的花兒不用來插瓶,倒是縫制了什麼套筒。
“阿母,種在我院子裡就是拿來用的,管它怎麼用呢!”裴晚雲眨眨眼睛,笑道:“我給弟弟也做了一個,弟弟什麼時候回來啊?”
“十日一休沐,也該回來了。”說起兒子,裴夫人更是一片慈心。
“弟弟還那麼小,就要寄宿在别人家裡,也不知受欺負沒?不如等弟弟再長大點,再送他上學,或者請個先生到家裡來教,咱們家又不差錢。”
“糊塗!”裴夫人厲聲打斷裴晚雲的話,“誰教你說的這等胡話。周氏門第高貴,品行高潔,周刺史與你父親更是刎頸之交,待阿鑄猶如子侄,誰給你膽子,妄加猜測?”
“阿母别生氣,不是疑心,我隻是擔心弟弟,他才四歲啊。”
“虛年六歲,爾父已經能通讀四書,阿鑄難道不該青出于藍嗎?阿雲,溺子如殺子,阿鑄是我八房唯一的男丁,八房興衰榮辱系于他一身。你日後的命運,也系于他一身!”裴夫人喘着粗氣,歎道,“父母愛子,則為之計深遠,難道我是那等不知心疼兒子的狠心婦人嗎?”
“阿母别生氣,别生氣,是我說錯話了。”裴晚雲不知這随口一句,怎麼就惹得她大發雷霆,連連認錯。
“罷了,你自好好反省,今日哺食,不用過來陪我了。”裴夫人失望得看了女兒一眼,示意于嬷嬷扶自己起來。
走到門口,裴夫人突然停下,緩緩回頭,“日後不要把錢挂在嘴邊,粗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