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
霍婕昊從美國飛回北京,落腳在朝陽公園附近的高檔小區彙晶一号。這個城市對她而言很陌生,她在這裡沒有親近的朋友和親戚,也沒有明确的打算。丈夫去世才沒多久。多年的婚姻沒有留下孩子,不是沒有想過,隻是始終沒有如願。而今,那棟充滿回憶的房子、那張兩人常坐的沙發、連廚房裡熟悉的餐具擺放,都成了她無法呼吸的負擔。
在中介的幫助下,她找了這套短租公寓,她沒怎麼猶豫就簽了合同——她不是來開始新生活的,她隻是在逃避,逃離原來的自己,逃離那個與前夫共同生活過的世界,逃離親戚朋友無微不至的關心與憐憫。她沒辦法裝得體面,她隻想沉淪在悲傷裡,哪怕隻是一段時間。
剛搬進北京的第一個月,她幾乎沒踏出過門。點外賣、刷劇、以劇中的悲歡當成宣洩的出口。劇情一煽情,她就哭得昏天黑地,好像把沒機會哭幹淨的眼淚,都還給了熒幕。
第二個月,她突然覺得不能這樣下去了。得出門,得做點什麼。她想到唯一能讓她短暫忘記煩惱的地方——健身房。
她在附近辦了張三個月的健身卡,又請了個私教,從此幾乎每天都泡在裡面。
健身成了她生活的錨點,也讓她多了一點規律。空閑時,她也開始在附近的商場裡閑逛,試着正常吃飯,跟這個城市慢慢熟絡起來。
她不知道會在北京待多久,也沒給自己定目标。隻是每一天,能比前一天輕一些,就已經是前進了。
就這樣,霍婕昊慢慢開始拾起自己破碎的人生。三個月一晃而過,她的生活也漸漸有了些秩序。健身房成了她每天必去的地方,和私教的關系也從最初的禮貌互動,變得熟絡了許多。她也因此認識了健身房裡的其他會員,包括私教的一個朋友——範艾倫。
範艾倫長得十分出挑:濃眉大眼,輪廓分明,氣質溫文爾雅。個子本就高,加上常年鍛煉,身材挺拔健壯。但和他的外形不同,他的性格意外地腼腆,不多話,見到人隻是微微點頭,聲音輕輕地打個招呼。起初他們幾乎沒有交流,但婕昊偶爾會察覺,在自己訓練時,範艾倫會不動聲色地看她一眼,目光不多,卻帶着一點若即若離的關注。
除了健身房,她也逐漸打開了生活的另一個面。一次在樓下取快遞時,偶遇了住同一棟樓的林太太——一個熱情又話多的鄰居。對方自來熟地介紹自己,又不動聲色地打聽起婕昊的背景。得知她是海歸華僑後,林太太熱情高漲,立刻把她拉進了本小區的“太太群”,還不斷邀請她參加各種社交活動。
在林太太的推動下,婕昊第一次嘗試了插花課。雖然她對插花談不上感興趣,但被一群人簇擁在花香和笑聲裡,那種久違的“人間煙火氣”,還是讓她有些感動。
慢慢地,大家都知道了婕昊單身的狀态。起先有人熱心地想幫她介紹對象,她當場強烈拒絕了,說得太過堅決,氣氛一度尴尬。但這些太太們并未就此罷休,轉頭又換了别的方式旁敲側擊、變着法地勸她“不能一個人過下去”。她實在應付不過,隻得無奈撒謊,說自己性取向不同,這才讓她們作罷。慢慢地,大家也就默認了婕昊單身的狀态。不過群裡的汪女士還是提議,她應該來體驗一下“老北京文化精髓”——飯局。
出于好奇,婕昊答應了。她當然不是飯局上最受歡迎的那一類——飯桌上的中年男人們最愛的是那種白白嫩嫩、瘦瘦軟軟的二十多歲女生,一雙眼睛會說話,嘴裡還甜,輕輕一句“您真厲害”,就能哄得人心花怒放。婕昊雖然看着也年輕,但她陽光的膚色、常年鍛煉的挺拔身姿,加上偏成熟的穿着打扮,不用開口,那些飯局上的大叔們一眼就看出,她既不是本地人,也不是好拿捏的角色。
她的南方口音混着點不易察覺的異域腔調,骨子裡那股自成一派的亞裔氣質,帶着美式教育特有的疏離與獨立,一進門就隔出一層氣場。不是不美,甚至很漂亮,但看她一眼,就知道這女人不吃那一套。她并不在意别人怎麼看她——她不是來找對象的,也沒打算讨好誰。她去飯局,隻是因為有時候不想一個人吃飯,順便還能嘗點好菜。
不過,聊得多了,衆人得知她是從美國回來的,做過互聯網行業的高管,話題便漸漸轉向了商業。有人随口提起矽谷近年的變動,她答得條理清晰、判斷精準,語氣不輕不重,卻一針見血。她沒有端架子,也不謙虛做作,說起事來眼神明亮,像是在會議室而不是酒桌上。在某些飯局,到後來,倒是那些原本隻圍着白瘦幼打轉的中年男士,三三兩兩地轉過來,開始認真請教她對某個行業走向的看法。
就這樣,霍婕昊也算是慢慢“混進了飯圈”。
有一次的飯局,婕昊意外地碰見了範艾倫。
她一進門,就下意識地掃了一圈在座的人。目光落在一個坐在角落的男人身上時,不禁多停留了一秒。
那人頭發被吹得整齊微翹,露出飽滿的額頭,高挺的鼻梁讓五官顯得越發立體,仿佛是從某張雜志封面上走下來的一樣。合身的休閑西裝配着淺灰色的針織衫,舉手投足間帶着幾分貴氣,和她記憶中那個穿着運動服在健身房揮汗如雨的陽光男孩判若兩人——精緻得幾乎像是劇本裡走出的京城四少。
她心中不由微微一怔,竟生出一絲驚豔。
下一秒,那人也看到了她。範艾倫明顯愣了一下,随即坐直身子,朝她禮貌地點了點頭,但耳根卻悄悄泛起了紅。
婕昊這才回過神來,将那一絲不該有的情緒壓了下去。她神情如常地走過去落座,面上平靜,仿佛什麼也沒發生過,眼中再無波瀾。
也是那天,她才知道,原來他是個演員。
桌上除了熟面孔外,還多了幾位年紀與婕昊相仿,甚至更年長的女士。她們一會兒讓範艾倫倒酒,一會兒又起哄要他陪喝,言語間暗藏挑逗,舉止間更是暧昧不清。雖然範艾倫的表情始終克制,但從他微僵的肢體動作能看出他的不适。他并沒有反抗,隻是隐忍地禮貌配合,像是習慣了這種“應酬”。
婕昊坐在一旁,冷眼旁觀,沒有表态。聽着他們讨論着劇本,還有拍戲手法,她大緻猜出這是個制片人的飯局,範艾倫大概是來争取什麼機會,也不願節外生枝。
但那幾個太太越發得寸進尺,尤其是坐在他旁邊的張女士,妝容濃重、眼神迷離,假睫毛都快掉了一半,斜挂在她左眼上,顯然已經喝多了。她一把抓住範艾倫的手,身子貼上去,像是要借機“近距離了解”一下他。範艾倫一邊極力抽回手,一邊微微後仰,整個人像被困住的獵物。
婕昊終于看不下去了,起身走到張女士身旁,一把扯開她握着範艾倫的手,語氣平靜卻不容拒絕:“張總,您好像有點醉了,我帶您去洗手間清醒一下。”
說完,她不等張女士反應,幹脆利落地将人從範艾倫身邊拉起,半扶半拖地帶離了飯桌。
那一刻,範艾倫投來一個短暫卻真誠的眼神,滿是感激。
散局時,在飯店門口,她轉頭看到還有兩位女士圍着範艾倫不放,明裡暗裡地搭話。她本不應管的,不過歎了口氣,走上前,自然而然地拉住了範艾倫的手臂,語氣不像自己溫柔的說道:“艾倫,你家和我家順路,送我回去吧?我好像也有點喝多了。”
話一出口,周圍的空氣仿佛凝了一瞬。
範艾倫微微一愣,随即點頭:“好。”
就這樣,他們一起上了車。車門關上那一刻,婕昊立刻恢複了慣常的冷淡神情,語氣淡然地說:“我其實不知道你家在哪,你讓滴滴的師父在前面路口放我下就好。”
範艾倫卻堅持要送她回家。到樓下時,他輕聲說了一句:“謝謝你。”
第二天,他破天荒地主動在健身房跟她說話,腼腆卻認真地開口:“你哪天有空?我想請你吃頓飯。”
婕昊知道,他這是為了還昨天的人情,便淡淡回道:“不用了,真的沒什麼。你不欠我什麼。”
“我想請你吃飯。”
這一次,他特别強調了“想”字。聲音不高,卻字字分明、語氣堅定,帶着不容拒絕的執拗。
婕昊本來是想婉拒的,可那一刻,她竟有點怔住了。
他沒有多說什麼,也沒多看她一眼,但那份安靜卻強大的氣場,卻像一道無形的壓迫感,輕輕覆了過來,讓她忽然沒了抗拒的力氣。她一個人吃飯也确實有些膩了,便點頭應了。他們交換了聯系方式。
吃飯那天,他貼心地問她想吃什麼。她随口說:“随便。”他便帶她去了一家粵菜館。點菜時,他特意選了幾樣不出錯的經典菜式,每點一樣都會擡頭觀察她的反應。
飯桌上,他們聊起各自的背景,婕昊才知道他也是南方人。他大學裡修的是音樂,在澳大利亞。他的夢想一直是做一名歌手。隻不過喜歡并不代表天賦,他的歌手生涯一直不溫不火,近幾年才轉去演戲。如今三十六了,還輾轉在一些短劇或小制作中。
他們談起音樂,婕昊也提起了自己從小就學習小提琴。不過現在不怎了拉了。她說她高中就去了美國,一呆就是幾十年,在那裡完成了很多人生的裡程碑:學業,工作,婚姻。這次她來北京,是為了散心。她沒有詳細解釋自己的婚姻狀況。範艾倫沒有追問,神情卻在那一刻微微一頓。雖然轉瞬即逝,但他下意識地移開了視線,像是怕自己反應得太明顯。那種難以言說的小小失落,仿佛被風拂過的湖面,泛起了淡淡的波瀾,很快又恢複平靜。
一頓飯下來,婕昊說得比範艾倫多,但他一點也不介意,始終耐心而溫柔地傾聽着,從不打斷。偶爾低聲附和幾句,或是輕輕一笑,像是在用眼神告訴她:“你繼續,我在聽。”氣氛沒有半點暧昧,倒像是久别重逢的老友,一個認真傾聽,一個慢慢傾訴,像某種恰到好處的默契悄然浮現。
後來範艾倫時不時的會邀請婕昊吃飯,她也沒有拒絕,就這樣兩個人很自然的成了飯搭子。範艾倫戲不多的時候,幾乎每周都會找婕昊吃飯。兩人的相處,不帶目的,自然而然的像是彼此生活裡一段恰到好處的空隙。
有時,他還會邀請她參加和朋友的小聚。他在人群中總是安靜、拘謹,卻喜歡坐在她身旁,聽她與别人談笑風生,自己則含着笑,溫潤如玉地看着她。
範艾倫的朋友們也很喜歡婕昊。每次聚會之後,總有人在背後打趣地追問着他:“你們到底什麼關系啊?”還慫恿他趁熱打鐵,把這段關系往前推進一點。
可他卻說不清。他是喜歡她——從她第一次走進健身房的那一刻起,他就注意到了她。
她很安靜,從不主動和别人說話,但氣場卻讓人無法忽視。她練得很狠,每一個動作都做到肌肉徹底力竭才肯罷休,像是在和什麼不肯低頭的執念死磕,又好像在逃避什麼。他都有看在眼裡,他猜她是有故事的人,但又不敢貿然上去搭讪。
後來他們開始一起吃飯,人前的她大方、灑脫,言談中透着幽默和閱曆,讓人不由自主地想靠近。但她聊自己往事的時候總是淡淡的,不輕易袒露情緒。每當他以為自己稍微靠近一點,她就又像雲霧一樣留下一道若有若無的距離。
他明白她不是有意保持距離,隻是她心裡始終留着一道門,門後有她的過去,還有他暫時還觸及不到的那部分。
他不想驚擾她。所以選擇在她身邊默默陪着,——哪怕隻是一頓飯,一次閑聊,一句“謝謝你”的輕聲回應,他都覺得足夠珍貴。
某天,艾倫提議去爬山。那是他在一次朋友聚會上聽她随口提過的愛好,記在了心裡。婕昊眼睛一亮,幾乎毫不猶豫地點頭應下。他特意在北京郊區挑了一條适合的登山路線,全程三小時。一路上兩人談笑風生,氣氛輕松自在,像是彼此默契已久的舊識。
走到接近山頂的一段山崖小道時,範艾倫突然停下腳步。他站在狹窄的石道上,雙手撐在岩壁上,低着頭,緊閉雙眼,呼吸急促得幾乎有些發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