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極沒有回話,素河反而把自己逗笑了,道:“不讓來就算了。枯榮殿的天機儀我已經從那些天神手裡要到了天一殿,也都安頓好了,你要是不放心就抽個時間去看看吧。”
明極直言:“沒什麼不放心。”
素河輕輕嗤笑,道:“不來也算了。”
說完轉身就走,明極看他往下走了幾步台階,終于松口:“非急事不要輕易來;再來就要謹慎些,不要被人察覺了。”
素河離開的身影一頓,留下一句“不會有人察覺的”就快速離開。
等明極回頭走上最後一級台階,猛地反應過來什麼,掃視四周,果不其然,寂靜無聲,空無一人。
屋裡沒有人,上山的雪地沒有腳印,明極找了一番,最後瞳孔一顫,快步來到無聲鈴面前,穿過門框,回到了彼境的那間小屋。
日光仍從山頂的開口落下來,四周小而幽靜,一眼看過去也沒有人,明極正要探查,忽然就聽見一些細微的動靜,當即上了小屋的台階,一把推開窗,透過若隐若現的塵埃看見了躺在屋中把玩一顆白色螢石的姜栝。
聽見開窗的動靜,姜栝偏頭一望,笑着問好:“善神大人好。”
回答他的是窗戶被重重關上的聲音,之後是門被大力踢開,緊接着姜栝還沒反應過來,捏着螢石的手就松開了——沒抓穩,明極沖進屋當頭就打過來,姜栝回神之後,兩人又開始毫不留情地動起手來。
白色螢石掉在夾縫,淡淡的光澤因為兩道糾纏不休的影子時隐時現,最後兩道影子打出了小屋,螢石的光澤幾乎淺得看不見。
屋外,姜栝被無緣無故打了一頓心中自然不快,邊側身躲過明極的手肘邊道:“善神大人你是瘋了不成?什麼都不說就把我打得這樣疼——怎麼了?那石頭我玩不得嗎?”
姜栝說“疼”,那就是非常疼,疼到難忍。明極出手太兇了,雖說之前也常常打架,而且都是使了全力,但這次比任何一次都兇,姜栝竟然隻能連連退避。
明極一開始确實是盯着姜栝打,仿佛姜栝做了什麼罪不可恕的事情,後來打着打着他眼裡就沒有姜栝了,真的像瘋狂暴躁得失了神。比他全力還要多出來的力量似乎來自于他的心底,姜栝做了什麼不重要,打的是不是姜栝不重要,像是有話要說卻不能說,有事想做卻不能做,來個能打的人給他打一打就好了。
越是打,他越是憤怒,越是不甘。眼前這張臉閃過了他見過的無數張面孔,腦袋裡隻有自己走過來的這九百年。九百年,他忍過了背棄之痛,忍過了指責之痛,忍過了施化之痛,忍過含冤之痛、緘默之痛、離别之痛;那些人吵吵鬧鬧紛紛擾擾,永遠有充足正當的理由一次又一次把他押上刑台,最後害死了他珍重之人,他卻什麼也不能說,連多餘的情緒都隻能留在深不見底的雪淵。他就這麼一言不發地忍過九百年,猶如一塊薄薄的冰塊背負了九百丈的高山,冰塊裂了,山也塌了,應聲而倒,巨響永久回蕩,蕩過九百個春秋。
窄□□仄的山澗隐洞裡全是他們打鬥過的痕迹,矮草灌木無一幸免,山牆紫苔有所破損,淺細的溪流亦墜進幾滴血。打着打着就跌入了無聲鈴,回到了日終山的院落中。
日光灑下,兩人各自頭破血流,姜栝被明極按在地,傾盡全力也難以抵抗,最後是心底的憤怒支撐着他起身反手把明極壓住,将明極施加在自己身上的那種目光還給他,額上的血流到嘴角,開口吼道:“收起你這種眼神!就好像誰欠你的一樣!難道你沒有做錯嗎?!”
明極血肉模糊的雙手抓着姜栝的前臂和腕,反問:“我究竟做錯什麼了?!”
姜栝禁锢住他要反打的手,道:“你不放過翦!不放過他的子部!亦不放過枯榮殿!少了一脈天機!你便等着人間變成屍山!”
明極拼了命地從他手中站起來,一邊推倒連通兩界的木門框,将無聲鈴砸了個稀碎,一邊對姜栝道:“我保證枯榮殿不滅!我保證天機不斷!我保證人間不會有屍山血海!夠不夠!”
聽起來像是順嘴保證的一樣,聽起來枯榮殿如何他根本就不在乎,對他來說無足輕重。姜栝的視線被那個徹底摔碎的無聲鈴吸引,胸口仍在起伏,他再看向明極,氣得笑出聲,“你保證我便要信嗎?”
明極疲乏勞累地閉了一下眼——反正他保證過無數次從來就沒有人信。通往山澗隐居的無聲鈴落了一身裂痕,他亦落了一身傷,似乎已經恢複平靜,波瀾不驚地對姜栝道:“管你信不信。”
說完又走向了雪淵,好像裡面的寒風冰霜才是他唯一的慰藉。
等明極再次出山,屋子從視野裡移開,露出院落,一眼就看見了欄杆上的姜栝,明極對他沒跑有些意外——不曾表現出來,神色淡淡的。
沒發出什麼動靜,但姜栝回頭了,仿佛已經将那一頓慘烈的架抛諸腦後,還笑着對明極招手:“好久不見善神大人。”
好久不見的善神大人直接進了屋讓他想見也見不到。
自此,姜栝再也不會時時刻刻受到監視了,從屋裡出來的明極将獨處的地方換到了對面山頭,他就站在那座山頭的一塊石頭上,因為那裡能看得到沐神台。
如果姜栝要借着沐神台上的無聲鈴逃走,會直接被他那雙眼睛逮住,隻要姜栝不涉足沐神台,他不管姜栝去雪淵的哪裡。
但姜栝想出雪淵,因此某一日,他爬上了明極所在的那座山。